1980年代的解放电影院 绘图/@王建红
一
解放路50岁以上的人对解放电影院都有记忆,那是非常有历史年代感的一家电影院。上世纪三十年代,叫做新民大戏院,以演出豫剧和评剧为主,四十年代以后增设了电影放映室。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被改建成西安市第一家国营电影院。1960年,西安市电影公司成立,下辖8家影院:钟楼电影院、西北电影院、解放电影院、群众电影院、光明电影院、和平电影院、阿房宫电影院、红光电影院,即“西安八大影院”。
解放电影院在解放路南段西一路口北侧,原先票房和检票口与街上门面房平齐,离马路很近,让这里一直簇拥着人感觉特别拥挤,后来拆了前边的房子凹了进去成为一大特点。
在我少年时期的1970-年代初,第一次走进解放电影院是父亲单位包场的电影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第一次观影看不懂什么,只记住了吴琼花、南霸天和会跳舞的红军战士,但光影艺术却激起了少年极大的兴趣,让他欣喜若狂,乐此不疲。在八个样板戏(现代京剧《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红灯记》、《沙家浜》、《海港》,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以及交响乐《沙家浜》。)长期占据的影院时代,人们看一遍后就失去兴趣,有票就给家人或朋友看,少年把所有样板戏看了个遍,他期待着更好看的电影。
果然不负所期,随后几年陆续公映了《闪闪的红星》、《黄河少年》、《烽火少年》、《小螺号》等儿童电影,《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等动画电影,以及《火红的年代》、《艳阳天》、《青松岭》、《战洪图》、《海霞》、《春苗》、《决裂》等政治性电影,还有《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在十月》、《卖花姑娘》、《爆炸》等外国影片。这些电影大多数都是在解放电影院观看的,观影的同时也记住了许多经典桥段。比如:《列宁在一九一八》中,列宁在工厂演讲之后离厂,男刺客诺维科夫挡住身后的群众,假惺惺地说:“大家不要挤,让列宁同志先走!”;《决裂》中教务主任孙子清(葛存壮 饰)在课堂上讲:“前几天,我们讲了马的呼吸系统与马的消化系统,今天我们讲马尾巴的功能。”
故事片让少年如此如醉,大呼好看!也让大影院、大群体的大电影时代轰轰烈烈。这是艺术被压抑已久,积蓄了巨大能量的爆发,让人们有了仿如推开一扇窗,呼吸到新鲜空气见到初晴后阳光的喜悦;又像看到五花桶般的炫烂,让人们为身后的一束光影而着魔。
那个时期,看电影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一张影票成人两毛五、学生票一毛五,这个价格让现在的孩子不屑一顾,但在当时可买一包宝成香烟、再喝一碗醪糟,还有富余呢!就这个价格,人们还是很少去买,都等着单位包场。
我印象最深的是《红灯记》,感觉这部电影距生活最近。李玉和手提红灯的宣传画几乎覆盖了人们的视野,在学校教室和许多人家里都能看到,剧中“磨剪子咧戗菜刀……”的吆喝更是孩子们喜欢喊的经典台词。每当有磨刀人走进小巷,如我一般的儿童就尾随其后,口里喊着“磨剪子咧戗菜刀……”,惹得磨刀老汉笑不拢口。小学开学典礼大会,学生们唱得最多的是“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和“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殊不知40年后已成为共和国艺术史上难以逾越的经典!
我也从懵懂地看电影到了可以自由选择,直到现在对电影仍钟爱有加。
京剧电影《红灯记》剧照
1970年代中期,文艺渐渐复苏,《奇袭白虎团》、《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永不消逝的电波》、《一江春水向东流》、《早春二月》等一大批优秀影片陆续解禁复映,我也进入观影的高潮期。
我们通过学校包场看了许多电影,因此每学期都特别惦记。记忆最深的是《闪闪的红星》。从老师告知要看电影的那一刻起,我的心就被电影揪着,夜不能寐,期盼尽快如愿。看了《闪闪的红星》后,对小英雄潘冬子充满敬意,对恶霸地主胡汉三恨之入骨!电影于光影变幻间教化人们善与恶,于无声处听惊雷。
电影以光与影的艺术把一个久居都市、亟需窥探外面世界的少年搅得心神不宁,从此与电影结下不解之缘。
学校组织的包场都是些宣教色彩较浓的电影,而街上演的《兵临城下》、《三进山城》、《平原游击队》、《甲午风云》等战争影片很少包场,让我非常懊丧。一段时间备受磨,欲看喜爱电影,就得挖空心思去找看电影的钱。
父亲从事体力劳动,姐姐们在星期天都会去帮忙,我也带着目的积极地投入给父亲帮工的队伍当中。父亲很赏识我的干净利落,只不多的几次,便将他的工作摸熟了,一天下来赏个一毛八分自然不在话下,这样我靠打赏得到第一笔观影基金。第二个是帮妈妈打酱油醋、买烟跑腿,克扣分分钱。妈妈常抽的宝成烟一毛九一盒,加上酱油醋,妈妈给三毛,剩余个二三分就中饱私囊了。当然还有直接向姐姐们讨要,一毛五分常有的事,这样一来涓涓细流汇成河,电影就有得看了。
在解放电影院看电影 绘图/@王建红
看电影并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我得带上弟弟,我的观影基金自然有他一份。一次,我带他看了《甲午风云》,他说不好看,嚷着非要看潘冬子打胡汉三。苦于经费不足搪塞他改天再看,他却横竖不干,一气之下打了他。打过之后他还是赖着不走!无奈,我假装离开躲到一边。一晃人不见了,急得我满头冒汗四处去寻……
忐忑着回到家中,谁知他竟若无其事地当着妈妈的面说我吃独食,我狠狠的瞪着他,他却捂着嘴一脸坏笑。如今,我记着的许多事他早已淡忘,我常带着他的儿子去看电影,当侄子每每给我说出他的观影感受时,一种久违的感觉又涌上心头——电影牵着两代人。
二
解放电影院最火的一年是1982年。那年,由张鑫炎执导李连杰主演的电影《少林寺》风靡华夏,让看惯了普通电影的人们耳目一新,那种打斗真实刺激,人们大呼:过瘾!解放电影院也几乎到了24小时不停歇的地步。进场后的候场区常常人满为患,电影院门外黄牛衍生,周边马路上都是截票(转让)的人,那真是电影黄金时代。
那时看电影检票是个体力活,由于人多票又难买,经常有人用废票混场,所以检票员比较多。解放电影院的检票员年龄都偏大,男女都有,个个都是火眼金睛。有一个50多岁中等身材的男检票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总是一身灰色红卫服,戴着同色帽子,最显眼的是鼻梁上方左侧有个星状的记,仅我在电影院就多次看到他识破“混票”把戏,有时候也拿着手电筒帮迟到的人找座位。
一次,我欲看后一场电影,而售票员却给了前场的票,由于马虎,到点后带着弟弟来到门前才发现时间过了。这对于一个嗜影如命且来之不易的我来说不吝是一件大事,焦急地大呼小叫。星叔和蔼地问明缘由,又检查了副卷完好的影票,就放我们进去,并交代我们坐到空座上,有人来给人让座。一个善举,理解了观影的不易,让少年记到中年,也可看出老一代人对工作的热忱、负责,和对后辈的理解与宽容。
检票后走进候影区,是一个南北向长方形区域,高十余米空间很大,与电影院面积相等。墙边放置有座位,方便候影者休息。高大的墙体上贴着一段时期上映、未上映电影的海报,候影者可悠闲地一一浏览。有时候,前一场人工送片耽误了时间,后一场观众便在候影区等待,候影区是电影院的缓冲区,起到了候影和舒缓的作用。
解放电影院的二楼是用木头搭起来只有九排座位的“楼座”,若在一楼已经很靠后了不是理想观影处,但在二楼就不一样了。我最喜欢买二楼一排(哪怕偏点)的票,但一排的票很难买,都走了后门。偶尔买了一排的票,早早坐在那里,双肘搭在不宽的台面上很舒服。
一次,在看《甲午风云》(此片至少看了5遍)时坐在一排,影片演到邓世昌驾着致远舰撞击吉野号时,旁边一个老者跺着脚、拍打着台面,嘴里喊着“快点、快点、快点……”顿时楼上、楼下观众哗然,影院二楼的木质地板被老者跺得咚咚响,吵得大家无法观影,而他却沉浸其中……
电影《早春二月》剧照
解放电影院是我的观影福地,早期在这里看了西影出品的《生活的颤音》,从此对西影出品喜爱有加。1984年看了吴天明导演的《人生》和张子恩导演的《默默的小理河》,《默》剧是和史四、文明、长海等几个同学一起看的,当时就坐在楼座。这部发生在陕北小理河畔青石村的村民(爷爷)与与胡宗南军队一支通讯队交集的故事异常沉闷,与片名中“默默”相呼应,让电影艺术的探索不断向外延展,引起观众共鸣。
1984年至1988年,我在东一路卖服装,蛰伏于解放电影院一隅,一有空闲便钻进影院。1986年吴天明执导,梁玉瑾、张艺谋等主演电影《老井》公映,我让邻居帮着看摊,自己到电影院看《老井》,后来还搞来了这部电影海报贴在家里。还看了由一份寻找黑炮棋子而发的电报所引发的一系列可笑而荒诞故事的《黑炮事件》。这部黑色幽默、讽刺力极强的电影堪称经典,也是我喜欢的风格。1987年看了《红高粱》,这部电影由张艺谋执导,1988年获得第38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金熊奖。八十年代是中国艺术电影的春天,也正是从这时起,我的观影兴趣逐渐向艺术片靠拢。
电影《黑炮事件》剧照
1980年代后期,大家观影热情高涨,一场电影很难让人满足,于是四场电影连轴包场成为一种观影新常态。每到晚上包场,许多年轻人提着啤酒、花生进场,电影开场后,观众变成了“没王的蜂”,嗑瓜子、吃花生、喝啤酒,嘈杂一片,更有甚者一根接一根抽烟,影院烟雾缭绕,环境十分恶劣!这样的环境彻底伤了我这个爱电影人的心,出了影院便走进珍珠泉,浑身上下洗一遭,回到家里里里外外换了衣服,从此我与包场绝缘。
1990年代形成中国电影第三次高潮,《焦裕禄》、《大红灯笼高高挂》、《霸王别姬》、《阳光灿烂的日子》、《甲方乙方》等影片被誉为影响深远的10部大陆电影。但从这时起我却不像先前那样凡影必看,而是更为精准地去选择自己喜爱的电影。解放电影院虽然进行了提升与更新,提升设备、改善座椅,硬座换成了软座,让观众观影更加舒适,但观众观影的选择却越来越宽泛起来,以至于突然有一天发现“解放”不见了,才有了对她的怀念。
光与影的艺术有着魔幻般的魅力,让我在不同时期为之痴迷。从当初为看一场电影去处心积虑的攒钱,到现在随时刷卡有选择的观影,不得不感叹社会的进步。当初看电影影院大、人多,片子少,还经常断片、等候;现在影片铺天盖地、国内外涵盖广泛,让试听更真实、震撼,更有意义的是我们通过观影和社会一同进步,既是亲历者,又是见证者。
2017年5月23日一稿
2021年12月6日二稿
1970年代的解放电影院
当初的解放电影院所在地 图/@西安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