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姥爷走的时候，她正好十岁，她说，俺大身材魁梧，全身浮肿，鞋都穿不上。
她没有太关心什么，只是觉得饿。
姥爷埋在半山腰下，她只记得家里唯一的大凉席，卷住了父亲，消失掩埋的土地里。
冬天的风刮得鬼哭狼嚎，她怕极了。
很多年以后的2015年，当她最后一次站在湖阳镇半山腰下的姥爷的坟墓时，烧着纸钱，忍不住开始哭泣。
也许，每一个女孩的心中都住着一个疼爱自己的父亲。我想。
也许那一年的决定是对的。
她的母亲，我姥姥，在姥爷走后，依然决然卖掉家里的全部家当，换得42块钱，奔赴一个叫项城的地方。
很多年以后，我出生在这里，成为她第四个孩子，也是她第一个儿子。
奶奶说，我孙儿，那年，有你，恁妈立了大功。恁妈可高兴了，连睡觉都能笑出声来。
也许，那一年的决定是错误的，如若不然，我内心怎会一直心怀愧疚，料定此生难以偿还。
2020年7月23日上午十点。接到她病重的消息，我正绷紧神经，在郑州一个高大的办公楼里，给大老板汇报工作。
实际上回到家，我只看见她静静地躺在水晶棺里。我居然没有流泪。
女儿带着孝帽，见到我，兴奋地叫，爸爸，奶奶走了。
我忽而想起母亲给我诉说，姥爷走的时候，她像没事一样。只是难过了一阵子，只是觉得好饿。
你想起去南阳吗。
嗯，等好了，我就去。
现在拖累你了，我儿。
妈没事，好了咱就去。妈妈躺在病床上，许久没有说话。
等我好了，我给你带孩子。
你看你病的不是时候，我都没有人带老二。我抱怨道。
她，笑了，欣慰的笑，眼神坚定。要活着，好好地活，这个家需要她。
我看见，大姐别过头，止不住流泪，然后疾步走出病房。
彼时，2020年的疫情终于过去了。
妈妈，终于住进了医院。
我每周穿行在双城高铁之间，我切换着时空，不停地切换，我所能做的，只有切换，每周一次的切换。
深夜，我一个人，在郑州的房子里，长时间地抽烟，流泪。发微信，给远在云南的同学，告诉他，我的她，坚定地活着，浑然不察大限将近。她的我，以孝顺自居，眼下却无能为力。
不要来来回回的，多花钱，我没事，很快就好了。现在不怎么咳了。
我说，没事，老板给我涨工资了，我有钱，我有钱。
有钱也不是这么糟践的。她抱怨道。
房子装好了没，我说早就弄好了，就是离单位太远，空着。
嗯，你可以租出去。
嗯，租出去，一年可以收好几万。
等你好了，我带你住去。
我不去，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妈，我以后退休了，准备去赵寨养老。
嗯，赵寨离周口近，比咱项城空气好。我跟你爸过几年准备去住，那边的地还得种。
嗯，赵寨好。我说。说的时候一定带着笑吧。我的笑藏着我的小心机。
嗯，赵寨好，那有新盖的养老院。妈妈也笑，她的笑藏着退休以后的神往。
我把时间切换到2020年7月23日下午五点。
我手拿铁锹，掘土开挖，我是不是应该如愿以偿心呢，了结，她的夙愿。
像所有天下的孝子一样，我按照乡间民俗，开始了自己拙劣的表演，从守灵到填上最后一抔土。我在一阵阵唢呐声中，送走了她。
妈，咱们回赵寨吧。
她已经不记得我了，癌细胞已经严重损伤她的记忆，只是努力地回应一个字：好。
我当着他的面痛苦流涕。她已毫无反应，用冷漠的眼神望着我。
她应该没有什么太想关心了，她应该只觉得很累。畅想退休以后的农耕生活，一如她小时候一样。
这是我与她最后一次对话。
可是，在心里，我时常跟他们对话。
别熬夜了，不要老加班。
包括写她，她都觉得她的我，太辛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