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1890年9月15日—1976年1月12日
文/宝木笑
“阿婆”之外阿加莎•克里斯蒂被很多书迷称为“阿婆”,这称呼带着三分亲昵,也暗含七分崇拜。这位19世纪的90后,在那个女性权益和地位远不如今天的时代,创造了令人炫目的文学奇迹和辉煌。作为一位文学家,阿婆几乎达到了一个文学创作者荣耀的巅峰。她被英女王授予女爵士封号和“侦探女王”的桂冠,是公认的世界三大推理宗师之一——人们已经习惯于在谈柯南道尔和福尔摩斯时,同时向阿婆和她塑造的波洛及玛普尔小姐致敬,仿佛不提起阿婆,对悬疑推理的认知就不算完整。
阿婆是名副其实的高产作家,80部侦探小说和短篇故事集,19部剧本,还曾用玛丽•维斯特麦考特的笔名出版了 6部小说。她的书译成一百零三种文字,在全球售出了20亿册,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评为最畅销小说家,《纽约人》曾感慨,阿婆的小说在书籍发行史上仅次于莎士比亚和《圣经》。所以,在我们这些喜欢阿婆的人心里,对阿婆是有先入为主的惯性思维的,总觉得阿婆这样高产的作家,应该有点儿简•奥斯汀的感觉——简•奥斯汀一生的生活圈非常小,但她有《傲慢与偏见》。
然而,事实却正好相反。不管是《尼罗河惨案》还是《东方快车谋杀案》《无人生还》等作品,阿婆的读者总会被她小说中丰富多彩的故事背景深深倾倒,她的小说充满着异域风情和别致风景。我们在阿婆身上看不到简•奥斯汀的任何痕迹,她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位伟大女性。其实,在“阿婆”这一身份之外,她有着令今天航班高铁普及时代的我们也会汗颜的旅行传奇。在那个旅行依然和“遥远”紧密相连的年代,阿婆几乎做到了那个时代的女士奔赴远方的极限。
从读书时代起,克里斯蒂便频繁辗转于英、法、意三国之间,当然这其中有家庭方面的原因,但适应颠簸和陌生环境的种子已深埋在她的心中。及至她的第一次婚姻,由于丈夫阿尔奇参与了大英帝国博览会筹备工作,必须要考察英帝国的所有殖民地和其他相关国家,她便与丈夫一起奔赴了远方。这对热爱旅行之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时正是英帝国殖民势力强盛之时,其殖民地便遍布世界各地,年轻的克丽丝蒂实现了人生的环球旅行。
旅行,逐渐成为阿婆人生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不仅为她的写作提供了众多素材和灵感,更成为她调剂甚至拯救自己生活的重要出口。在阿婆40岁时,她的第一次婚姻结束了。经历了婚变的她疲惫不堪、心灰意冷。旅行,再次让她拯救了自己。阿婆为了鼓起重新生活的勇气和昔日的写作状态,原本打算去西印度群岛和牙买加散心,但在朋友的推荐下,只身一人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东方之旅,踏上了开往中东的那趟著名列车——东方快车。没错,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东方快车谋杀案》中的那列火车,阿婆在回忆录中感慨:“命运又一次做出了安排。”
他方世界对当时的阿婆和欧洲人来说,中东是名副其实的“他方世界”,阿婆完全是以“他者”的身份置身于那片神秘陌生的世界。虽然此前已经做过环球旅行,但中东特别是叙利亚的“深度游”,更加让阿婆终生难忘,在某种意义上,那里改变了她的人生和写作。值得一提的是,叙利亚之旅完全开启了阿婆人生的第二阶段。当她完成了东方快车之旅,第二次回到中东和叙利亚的时候,她已经收获了让她后半生幸福美满的婚姻。此前,她结识了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夫妇,而后邂逅了其重要助手——年轻考古学家马克斯•马洛温,她接受了对方的追求,喜结连理。
叙利亚之旅既是克里斯蒂夫妇的蜜月,更是他们的工作。马克斯•马洛温要在叙利亚进行长期的考古发掘,克里斯蒂则开始构思和书写最终让其名垂青史的传世之作。他们甚至在叙利亚北部的哈布尔河两岸进行了整整一年的考古挖掘,在这一过程中,克里斯蒂不但对早期美索不达米亚文明有了进一步了解,而且对叙利亚的风土人情有了更深层次的认知。克里斯蒂这次不再是浮光掠影地浏览“他方世界”,而是切身体验和感受着那片土地的生命、风俗和文化。
那是“另一个叙利亚”。今天的叙利亚几乎成了“战乱”的代名词,战火纷飞、民生凋敝、痛苦不堪,而在阿婆开启叙利亚“深度游”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那里却成为让欧洲人羡慕的“世外桃源”。虽然也有民族运动,虽然依然生活条件落后,但比起处于血雨腥风和大动荡的欧洲,叙利亚的情况要好太多了。那里有着与欧洲完全不同地貌,那里是未被战争破坏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宁静和安详,那里没有工业社会烟囱林立下的繁忙和浮躁,那里路旁栽种着排排棕榈,水牛卧在水塘边打盹,人们在午后的街角喝着红茶抽着水烟、享受着令“现代人”艳羡的悠闲自得。
叙利亚这种与工业时代迥然不同的生活氛围,让克里斯蒂的心灵得到难得的宁静平和,她“感觉到一种强烈的舒适感和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对宁静的真切理解”,并用无限感慨的笔触写道:“大约是清晨五六点钟,晨熹微露的时刻,我们吃了早饭。沙漠披着一层朝晖,淡紫、杏黄和湛蓝,加上冷丝丝的空气,使人感到奇妙无比。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良辰美景。它使人忘掉尘世。……面对清晨纯净爽人的空气,静谧、甚至不闻鸟语,细沙从指缝中流下,远方旭日冉冉升起,此时品尝着香肠、香茗。人生还有何求?”
克里斯蒂的足迹遍布叙利亚,她和丈夫与当地人深深融汇在了一起。阿婆接触了很多当地人,贝都因人、库尔德人、亚美尼亚人、阿拉伯人、阿穆达人等等,和其中的不少人都有深入的交往——阿婆也许是那个时代最了解中东人的女作家。更可贵的是,她非常客观和忠实地表达和记录了自己对他们的观感——他们并非“恶人”,但也不是“完人”,他们是鲜活的“他者”。
阿婆用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写下了自己心中对“他方世界”居民的评价。她觉得阿拉伯人是个内敛、羞涩但却坚守原则的民族,当时她的丈夫正在为开挖莫赞墟丘招收工人,薪水待遇对当地人来说是非常丰厚的。但让初到中东的阿婆吃了一惊的是,当地的阿拉伯人却并不为其所动。经过深入交流,阿婆才知晓,对阿拉伯人来说,他们必须确认自己将要做的工作具有尊严且有荣誉才会从命。
阿婆最为欣赏也最为喜爱的却是库尔德人。阿婆认为,虽然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信仰同一种宗教,过着几乎相同的生活,但却有着与阿拉伯人迥然不同的热情奔放,而且特别懂得生活的情趣。阿婆被其充满活力的优美仪表深深倾倒,尤其是库尔德女人。她曾赞美地写道:“库尔德女人快乐而俊俏,喜欢穿艳丽的衣服。这些女人头上围着鲜亮的橘色头巾,身穿绿色、紫色和黄色的衣服,头颅高高昂起,颀长的身体略向后挺,看上去总是一副高傲的模样。她们肤色古铜,身材匀称,面颊红润,眼睛通常是蓝色的。……她们就像怒放的花朵,有着雪白的牙齿和灿烂的笑容,以及自信而优美的仪态。”
当然,也有让阿婆直撇嘴的族群,比如阿穆达人。阿婆觉得阿穆达人比较麻木和冷漠,骨子里不如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高贵。当阿婆一队人在叙利亚勘察考古地址陷入最困难境地的时候,周围的阿穆达人却选择了袖手旁观、看热闹起哄。当阿婆的车在阿穆达抛锚时,“米歇尔和苏伯里赶紧动手修理,周围很快围了一群人看热闹起哄,圈子越围越小,阿穆达人就是有这习惯。”
往后余生中东的“他方世界”对阿婆来说意义非凡,并在某种意义上改变了阿婆的后半生,当然也包括她的文学世界。叙利亚和当时的中东对她而言,更像是一个代表着“东方”的意义符号。在“西方”新老帝国主义争霸世界、战争频仍的岁月,还未被裹挟进去的“东方”显得宁静安详,在“西方”工业社会逐渐纸醉金迷和光怪陆离的年代,“东方”依然行走在维护传统习俗、安然宗教生活的氛围之中。
“他方世界”的旅行注定不会持续一生,但是那片土地上友善的人们,却留给阿婆后半生享用不尽的精神财富。他们在午后煦暖的阳光里,在水烟袅绕的娴静中,向克丽丝蒂无声传授着获得人生更长久平静的方法,他们逐渐影响改变着她看待时间、生活和生命的视角,润物细无声。
此前的阿婆带着维多利亚时期新女性的叛逆和躁动,“他方世界”的一切成功中和了那些偏激的部分,让阿婆回归到类似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庸”境界。早年的阿婆充满女权主义思想,个别时候还有些激进。然而,充满魅力和自信的库尔德女性让阿婆重新审视了女性独立和女性幸福的关系——两者并非是水火不容的对立面。阿婆后来一直强调这种调和,她呼吁女子的自由独立,同时也认为爱情、婚姻是一个女人幸福的终点。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读阿婆的侦探悬疑小说,总会看到里面充满着传统意义上的爱情故事,神探波洛的那句“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幸福,是整个世界最大的大事”,其实就是阿婆这种观念最好的注脚。
“他方世界”这种独具东方魅力的“中和”,不仅让阿婆改变了以往对男女关系的观念,也让她最终实现了对人性客观辩证的审视。考古发掘可以说是“深度游”难度系数最大的类型,不仅是文化上的,更是人际关系上的,唯有深入到那山那水的那群人中,方能体味到更深的个中滋味。所以,阿婆从不一味宣扬中东的岁月静好,从不一味褒扬阿拉伯世界人们的友善亲和,因为她在中东复杂的社会和民族环境中,依然看到了人性的月之暗面。
“他方世界”的人们也有人类普适的劣根性,也会贪婪、冷漠、嫉恨、狡诈、自私、狭隘、暴戾,阿婆曾经详细记录过自己在叙利亚打交道最多的一个当地长老。这是个阿巴贡式的人,带着令人生厌的伪善面具,他把自己塑造成无私的爱国者和重情重义的仗义者形象。然而不久之后,他便贪婪地索取阿婆丈夫的厚礼。不仅如此,他的五个夫人之一染上严重的败血症时,平时一副情深仁义人设的他竟故意拖延,不愿带妻子上医院,面对阿婆的指责还振振有词地说:“不着急,一切都随安拉的指引。”
这确实让人气愤,但这也是复杂人性的一个切面。在见识了工业社会的光怪陆离和他方世界的良莠不齐之后,阿婆渐渐明白,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常态和人类真实的样子。正因此,她塑造的最主要的两个侦探形象波洛先生和简•马普尔小姐,都并非身手矫健或技术高明的侦探类型,他们靠自己的智慧与罪恶抗衡,靠对人性的深谙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傲娇的波洛先生将其称之为对罪犯心理的分析,而马普尔小姐的结论则已成金句:“亲爱的,人性在哪里都差不多,只不过在城市里仔细观察人性更困难一些罢了。”
然而,就像罗曼•罗兰的英雄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阿婆在“他方世界”的人性参悟,也并非是让我们成为愤青。相反,阿婆的小说充满着东方的智性和女性特有的温情。她一生写过近百部小说,但几乎每一部都以凶手被绳之以法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为结局,都在忠告读者面对复杂的人性,更要保持区别于动物的理智与尊严,人类应该有对恶的敏感,更要有对爱的信心。
往后余生,阿婆封神。但终其一生她都带着“他方世界”的淡定和超然,她依然喜欢坐在午后伦敦街角的咖啡馆,望着行色匆匆的各色“现代人”出神,仿佛看到了极远处的他乡,那里依然水烟缭绕、闲适徜徉……
经常有人认出大名鼎鼎的阿婆,却都不忍去打扰那一方恬静,只是远远投去尊敬的目光。
是啊,她才不是没有故事的女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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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的温度##旅行#
*已刊《旅行家》杂志2021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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