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时兆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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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出生的地方叫做“龙王庙”。听起来神秘庄严的一个地方，其实只在坦荡如坻平原上一个小小的村庄。但村子西边委实有一条大河，浩浩荡荡自北向南流淌。
因为年轻的准爸爸是这儿的校长，我们就成了这里唯一的外来户。
家长们在来来往往接送孩子中熟悉起来。学校岁数最大的袁荣奎老师，家就在学校隔壁。她的大女儿康鹏姐，带着女儿陈琼一回娘家，就到学校找我玩。
准爸爸常要去乡里开会。剩下身子逐渐沉重的我独自呆在校园。他不放心，走前总要交代袁老师一声。袁老师隔一会儿就会来学校看我，指导我。
好容易捱够了十个月。我收拾好备产包，气势豪迈地对康鹏姐说：“我今天进城生孩子。如果晚上回来晚了，你帮助喂喂鸡鸭。”
鹏姐当时就笑起来：“咦，咦，还回来晚了帮你喂喂鸡鸭！你以为这是逛街赶集，想啥时候回来啥时候回来？”
这、这、这，难道不是催生针一吊，一会儿就生了吗？我带着满腹的不解，坐在摩托车后边，小油门“嘚儿嘚儿”向城里的医院驶去。
回来已经是四天之后了。原来真不是我想象的那样简单易行。
这刻骨铭心的四天，让我理解了为什么“不生儿不知报娘恩”。原来母亲是和痛不欲生、死去活来联系在一起的。
我的娘哎，我在心里悄悄擦了把惭愧的汗，没做过妈妈的我，到底肤浅了啊！
刚出生的儿子嘴大额窄，头如青山，又尖又陡，双腿细长，皮包骨头。他一落地，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大食量。我虽长了个非常母性的器官，但汗颜的是功能低下，远远不能满足他的嗷嗷待哺。
婆病奶弱，完全没有一点外力支援。新手爸爸和妈妈就在惶恐不安和手足无措中，对这个婴语八级的小丑蛋翻来覆去，努力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孩儿吃不饱。就哭，就烦躁。
我们慌不迭地去买奶粉。“龙丹养育龙的传人”么！十二块钱一袋的奶粉，是我们认知和能力的最大范围了。可是刚喂完，他又开始哭了。那是奶粉沏太稀了？加量。
哭的次数倒是稀少了，但屙的便便状如白香皂块儿，且腥臭无比。妹妹刚刚中专毕业来伺候我。提着屎布去河里洗，满河妇女捏着鼻子，纷纷大呼：“这哪儿又腥又臭？”
妹妹羞愧地离开人群，默默地往下游走，在黑暗中抖落一块块皂状便。鱼儿纷纷前来捧场，咬着她的脚趾头，加以安慰。
这样做的结果是，半年后的某一天，我站在河堤上望眼下游，一处水流迟缓的地方五颜六色状如万国旗帜，居然挂满了我家那趁着夜色溜跑的花尿布，直心疼得我连连叹气。
后来才知道，儿子这种“屙香皂”的绝活并不是贵人天相，只是因为奶粉太稠了。我们又开始摸摸索索往下减。就这样，稠了屙，稀了哭，把人折腾得整天精疲力尽。
袁老师说，喂多消化不动。哭是孩子的工作。不要一哭就喂，要等到肚子塌欠儿了再说。我深以为然。
于是，有一天，儿子又闹的时候，我摸摸他鼓鼓的小肚子，坚持抱着他在院里悠圈儿。哄不住，换爸爸抱，换小姨抱，一直从上午换到下午，闹得越来越厉害。
我只好抱着去找袁老师。她伸手一摸：“这肚子看着怪大，一按软乎乎的，里边是气，孩子饿了，早就该喂……”
我这初来人间饥肠辘辘的小东西，居然就这样被他的亲妈饿了快要一天。
我看着他长满绒毛可怜巴巴的小脸，心疼的眼泪“扑簌簌”就落下来。我哭自己的不争气，哭自己的傻和笨，也哭娘家变故中落、婆家贫困衰败，更哭人生的艰难孤单……
儿子饿不择食，一边大口吸吮吞咽，累得满头大汗，换气的间隙再停下来哭一阵；我母亲一生聪慧、而今病重卧床，她艰难地地从床上翻身坐起，看着她疼爱的小外孙，再看看她作难的女儿，越急越结结巴巴表达不出，只有陪着一块儿哭……
母乳更容易消化。住在娘家的鹏姐就成了儿子的第二个妈。
陈琼九个月，可以吃些辅食了。袁老师就给外孙女炖鸡蛋糕、喂面条，留下奶让喂我儿。只要鹏妈揽起衣服，儿子就噘着小嘴往她怀里拱，他咽奶时那香甜的声音，给了我世间最大的安慰。
鹏姐回了婆家。我只得抱着孩子，去找村上的哺乳妇女。
我先是找到尚家的嫂子。她大女儿是五年级学生，见过面。嫂子一听，把怀里七个月的女儿往摇篮里一放：“没事。咱有。孩子只要饿了，你就抱来。”
正要往上掀衣服，又想起了什么。站起身，找来湿毛巾，把乳房擦了一遍：“我刚从地里干活儿回来，出汗了，擦净再吃。”儿子小狗一样，嗅着她的奶香味就拱过去了。
嫂子的二女儿 “呼灵呼灵”的大眼睛看看妈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连忙把孩子抱出来，把带的零食递给她。
一段时间之后，我才知道，嫂子本来奶水就不足。我心情复杂地抱歉：“要早点知道，我们就不来了！”
嫂子倒满不在乎：“怕咋，闺女大了，面条子包谷糁子都能喂。娃儿饿了你只管来，没事……”
但我真是不好意思再去了。
热心的奶奶妈妈们说，村南头赵家“胖娃儿”妈的奶水好，只要一个都吃不完。难怪九个月的娃儿，肉嘟嘟地抱不动。哪儿像我的娃儿，两个月了还瘦得头皮一层褶子。
我要是能有个好粮仓，让我儿吃得肉乎乎的，我宁愿用我的肉和血来换都愿意。可是，即便我吃遍了猪蹄、驴肉、鲫鱼汤、“妈妈多” 药片……奶水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除了自己多长出了一层肉。
赵家年轻的小媳妇唇红齿白。估计是幸福感和仓满粮足的成就感，更对比出了我的狼狈和仓皇。儿子贪婪地下咽，吃完了一边鼓嘟嘟的奶子，仍然意犹未尽。
围在一边的赵家奶奶们都说：“这孩子肚里没攒下油儿，吃得多。俺家胖娃儿就吃个尖儿。孩儿再饿了，你就抱着来……”
于是，儿子又被换到了另一侧。直到吃得心满意足，主动停下了吸吮，懒洋洋软绵绵地，丑巴巴的小脸上也有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第二天，我希望满满地抱着又来了赵家。前一天还慷慨热情的赵家妈妈，似乎回避着我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磨磨蹭蹭，欲言又止，就是不接孩子。
饿了的儿子开始烦躁。好大会儿了，年轻的赵妈妈才接过孩子。可只给吃了一边的奶就停下了。
然后，在赵家奶奶和妈妈略略尴尬着相互配合的叙述中，我才知道，前一天儿子一下子吃瘪了人家的两边乳房。都夸奖说“始终没被吃空”过的赵妈，没有产生源源不断的奶水给饿了的胖娃儿，所以今天，她只能给吃一边，好把另一边留给儿子，……
我的羞愧又多了一层。除了自己的滥竽充数，还有儿子的食量惊人，让人家的“天下粮仓”都见了底儿！
好在孩子一天天大了。勤劳能干的小姨，认真负责的爸爸，还有竭力表达的姥姥，齐心合力，我们试着泡饼干、炖鸡蛋糕、买豆腐脑……想尽一切方法地给他补充。
儿子也很争气，虽然仍旧很瘦，但体重每个月长三斤的数字是真真切切的。
有时，表妹和妹夫会抱着外甥女从社旗来。外甥女比儿子大九个月，表妹就给她喂饭，给我儿子喂奶。我们坐在沙堆旁晒阳光。
表妹一边给吃着，一边不耽误笑话我干长了俩瞎奶布袋。她说我不羞愧，说就是就是，我也不想这样，可啥办法呢……
还有一次，我们抱着儿子去卫生所看病，遇见了爱人的同学小现两口子，一听我说的情况，嫂子连忙接过儿子，当了一次孩子临时的妈。
还有时，姐姐从县城来。外甥比儿子大八个月，正是偎娘磨人的时候，他看见有人和他抢夺妈妈的怀抱，“嗷嗷”地怂着腿哭。
他们快走的时候，妹妹就把外甥抱到一边看鸡看狗，给学生们打闹。这边儿子趁机大吃，幸福一会儿是一会儿。
幼小的他不知道，为了给他吃顿饱饭，她的大姨前一天专程喝了鱼汤，最大限度地开发自己的造奶功能。让他吃饱长快，是多少人共同的心愿……
好在儿子真是争气。五个月后，他的小脸也变得肉嘟嘟红扑扑了。九个月后，他的腰和肩一样宽。我抱着光屁股的他去村上玩，大家都夸他“脊背平展展，像个小案板”。
我一下子有了趾高气昂的底气，走起路来昂首挺胸脚步带风。她的爸爸和小姨也更努力地开发着猪肝粥、宝宝面等食谱，与时俱进而跌跌撞撞地追赶着他成长的脚步……
十八年后，儿子接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也终于有机会了结我长久以来的心愿了：把当年的恩人们喊在一块，吃个饭，让他们看看，他们恩情哺育下的宝宝，如今已经长成一个一米八六的男子汉了。感谢他们，让儿子叫上一句“妈”！
但是非常遗憾，赵家妈妈和尚家妈妈都在外地。最后，只有袁老师，还有她爱人、我们那亲爱的兆林叔，康鹏姐我们一块儿，吃了顿团圆饭。
爷爷奶奶和鹏妈妈那疼爱柔和的目光，一遍遍从上到下抚摸着儿子。大家多开心啊，回忆那我们共处过的时光，高兴孩子的健康长大，和硕果初结的的考学成才……
去年，我和爱人又去了一趟故地。我俩站在现在是一片瓦砾空地的曾经校址上，相对无言。当我们循着记忆来到河边，冷寒料峭，四野空旷，唯有河水依然滔滔南流。
意外地，在一处河汊角落，居然还有一名农妇，头包围巾，埋头耕耘。那居然是尚家的嫂子。我握着她的手，激动的眼泪一个劲地流。
嫂子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合地遇见。她把沾满泥巴的手，一个劲儿地往衣服上擦，说自己这手糙喇人，旧衣脏鞋，不好意思和我一块儿入镜照相。
我坚决揽着她的肩，喊爱人给我们合影。我们说起当年错失团圆的遗憾，约定等儿子从部队回来，一定要再见上一面。
我暗暗决定：这次，一定要让儿子响亮地喊她一声“妈”！（2022.03.15晨）
*作者︱时兆娟：南阳市作协会员、二月河文化研究会会员、河南省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南阳市“三八”红旗手，方城县第十届政协委员，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方城七小教师。「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