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一节(1)
我的面前有一枝花。那是一枝郁金香,插在一个红色玻璃花瓶里。
一定是哪个女孩一高兴放在我办公桌上的吧。
花朵的颜色很奇妙。我一直在盯着花瓣看。淡粉色的花瓣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点浮在表面。
花瓣的颜色越是靠近花茎的地方越浅。花瓣底部跟花茎的连接处就完全变成了白色。再慢慢往上移动视线,雀斑似的小黑点看起来好像人的皮肤上的黑色疮痂,浅粉色也渐渐变浓,花瓣尖部突然变成了红色。
真是一枝不可思议的郁金香。花瓣底部跟花茎连接处的白色,首先让我联想到白得异常的皮肤。
我的皮肤就白得异常。以前我特别讨厌我那白得异常的皮肤。我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暴晒过一整天,想把它晒黑,结果晒得全身通红,起了无数的水泡,疼痛折磨了我三天三夜。经过治疗痊愈之后,皮肤还是白得异常,与过去不同的是增加了无数茶褐色的斑点。那以后十多年过去了,我的肩上、背上还残留着很多茶褐色的斑点。
我面前的这枝花说不定跟我的皮肤一样,被太阳晒过之后,生出病态的黑斑,并且突然变了颜色。也许它原来的颜色从花瓣到花茎是完全相同的。
对于我来说这是非常危险的想象。这样想象的结果是:眼前的郁金香那奇妙的颜色一下子消失了,紧接着从花茎到花瓣,就像是绿色的墨水慢慢渗透着容易吸水的纸似的,渐渐变成了绿色,一枝花茎跟花瓣颜色完全相同的郁金香出现在我的眼前。
绿色郁金香——
我胃里的东西剧烈地翻腾起来。我赶紧站起来,慌慌张张地跑进洗手间,蹲在便器旁边狂吐起来。
我不停地呕吐着,东西吐光了就吐黏糊糊酸兮兮的胃液。我的胃不住地收缩,就像大海的波涛拍击着海岸,永不停息;我就是一根朽木,被波浪翻弄着。
洗手间的一个小间被我占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来,我总算结束了呕吐,弯着腰站起来,用手捂着胃部挪到洗手池边,先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脸,然后就没完没了地漱起口来。漱完口,我喘息着,好不容易才意识到自己还是一个活着的人。
我慢慢抬起头来,面前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东西。那是一个人的脸,是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的脸。他的脸色,赶得上那枝花茎跟花瓣颜色完全相同的郁金香。
站在我面前的那个男人,淡绿色的皮肤,死人一般的眼睛。当我意识到那是镜子里的我以后,就慢慢失去了知觉。我缓缓倒在白色的瓷砖地上,倒下的速度之慢犹如夏日阳光下树影的移动。
我和我妻子住在离新桥站不远的一座公寓的十层。我选择这座公寓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距离我工作的地方——丸之内的H商社——比较近,更主要的原因是,从我家窗户向外看的时候看不到绿色。
当然也不是完全看不到,东京塔脚下的小公园的绿地,还是可以看到一点的。所以,我站在阳台上享受向远处眺望的快乐的时候,一定要等到黄昏时分,因为那时光线比较暗,远处的绿色看上去黑糊糊的,不至于威胁我那虚弱的生命。我不能看绿色,哪怕是用笔尖在纸上点一个绿点,对于我来说都是烈性毒药。
我曾经是个身体虚弱的儿童,长大了是个身体虚弱的青年,后来是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眼看就要成为一个身体虚弱的老年人了。我这一辈子,每天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被冠以“虚弱”二字。在这两个字里,我常常看到想抹都抹不掉的死神的形象。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一节(2)
生和死,在我的身体内就像抗体和细菌一样,随时都在战斗。死的恐惧在我的心里连一秒钟都没有消失过。我瘦得像一根针,个子也没能长高。
我的死神总是以绿色为象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小时候就特别害怕绿色。说是害怕也许不太确切,那是一种叫人要死也死不了要活活不成的苦楚。至于原因,到目前为止谁都说不清楚。
我小时候一口蔬菜都不吃。这样下去会造成营养失调,所以吃饭的时候父亲总是骂我,逼着我吃饭。可是,勉强吞下去之后肯定要吐出来。
结婚以后,妻子为此付出了很大的辛苦。她喜欢吃蔬菜,所以做饭要做两种,一种有蔬菜的,一种没蔬菜的。这样坚持了数年之后,她嫌麻烦,也不怎么吃蔬菜了。
我也知道一点蔬菜都不吃对身体不好,于是就跟妻子一起想了各种各样的办法,比如说在蔬菜汁里加上蜂蜜,结果统统失败了。我觉得加上蜂蜜也去不掉蔬菜的腥味,根本无法下咽。
医生对我说,如果实在吃不了蔬菜,多喝牛奶也行。可是,我一喝牛奶就拉稀。我的小肠里,天生就缺少一种叫做乳糖酶的分解牛奶的物质。我垂头丧气地去找医生,医生安慰我说,这不算异常,这种体质的人,数人里就有一个,不必担心。
后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种能吃一点蔬菜的方法,那就是把蔬菜剁碎了包饺子。妻子很高兴,说要天天给我包饺子吃。没想到我吃得下,胃却接受不了,每周只能吃一次。我现在摄取的蔬菜,就靠这每周一次的饺子。别的方法也试过,比如剁碎了的葱姜蒜,但都吃不了。
我的体力很差,恐怕还不如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每到夏天,只要公司的空调一开我就开始拉肚子。在这个季节里,我在坐便器上坐着的时间,甚至比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着的时间还要长。
我搬到新桥的公寓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原来在三鹰住,坐电车的时间比较长。拥挤的电动车里很热,总是出一身大汗。下了电车走进开着空调的公司里,身体一凉,马上就得拉肚子。最可怕的是在电动车上也想拉。电动车上没有厕所,得强忍着,真是痛苦至极。夏天对于我来说就是地狱。所以我就搬到了现在住的公寓里。坐电车的时间短,我觉得轻松多了。本来我想搬到一个走路也能上班的地方,但我害怕皇居那一带的绿树。
可是,这样的一个我竟然活到了现在,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马上就五十岁了。年轻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有想过能活到五十岁,这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二十多岁的时候,每年夏天必定拉肚子的例行公事结束以后,都像是大病了一场。医生曾经吓唬我说,这样下去活不到三十五岁。我听了虽然胆战心惊,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觉得这就是我的命运,我认命了。
夏天大病一场似的拉肚子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我也活了一年又一年。我能活到今天,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怎么说我的身体也不会是长寿型的,也就是比短命的父亲多活一两年还是少活一两年的问题。这话我也经常跟我妻子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的寿命应该还有三四年。
我没有孩子,这是因为遵从了我的意见。不管妻子怎么要求,我都表示坚决不要孩子。妻子还年轻,刚三十多岁,但是已经没有了要孩子的欲望。像我身体这么虚弱的人,不应该留下后代,我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我一直坚守这个信念,不,应该说我一直打算坚守这个信念。其实,在我的内心深处,还隐藏着一个更重大的理由。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一节(3)
我的身体虽然非常虚弱,但我的父母身体并不虚弱。父亲比我的个子高,属于一般意义上的身体结实的那种人。母亲也是。小时候我经常到祖父祖母家去,他们的身体也都很健康。外祖父外祖母虽然不常见,也没听说过他们身体虚弱。
也不知道为什么,到了我这里突然发生变异,我成了一个身体虚弱的人,而且不光是身体虚弱,还有绿色恐惧症这种精神上的缺陷。看看祖父祖母和双亲,这不应该是先天性的。这样的话,我怀疑我有虚弱的血统就是一种奇怪的想法。这既然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我又决定把这虚弱的血统斩断,明显是自相矛盾。
在考虑我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我觉得我本身充满了谜团。从过去到现在,有太多想解都解不开的谜团,我的身体简直就是由谜团构成的。为什么到了我这一代就突然变成了这种虚弱的体质?为什么害怕绿色?我百思不得其解。这两个为什么,是常年折磨着我的两个最大的谜团。
我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想找到自己这样异常的原因。吃不了蔬菜,恐怕就是绿色恐惧症的延伸吧——我也曾反过来想过,是不是先得了蔬菜恐惧症,后来又发展为绿色恐惧症,这种可能性好像很小。绿色恐惧症大概是所有异常现象的根源。因为害怕绿色,所以不敢吃蔬菜,因为不敢吃蔬菜,所以身体虚弱。但是,我的绿色恐惧症是怎么得的呢?如果能找到原因,所有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想来想去,我认为是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事情呢?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的死。
母亲是我六岁或七岁那年死的,好像是自杀。我的童年是在战争中度过的。那时候,一响起空袭警报,母亲就拉着我的手往附近的防空洞里跑。我记得客厅里的玻璃窗上贴着白胶布,客厅里的光线因此比较暗。我还记得我那时候是吃蔬菜的。这么说,我不能吃蔬菜应该是母亲死了以后的事。
不可思议的是,关于母亲的死,我什么都想不起来,而母亲死之前和死之后的事情,我都记得一些。比如在熟睡中母亲突然把我摇醒,然后胡乱给我裹上防空头巾,弄得我耳朵生疼。那时我隔着东边的玻璃窗可以看见外面的天空被大火烧得通红。
还有记得更清楚的事情。昭和二十年①,我家所在的三鹰地区遭到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的空袭,懵懵懂懂的我被母亲拉着跑向防空洞的时候,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四周熊熊的大火,飞得很低的魔鬼似的巨大的B29轰炸机,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B29轰炸机那硬铝做的大肚子映照着地上的大火,孩提时代的我竟然感到那是一种妖魔式的美。那巨大的鱼肚子一样的家伙现在也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
母亲死时的事情我也记得,不过印象不太深。我记得我在我家附近玩,好像是一个人蹲在地上用钉子画画,远远看见有很多人朝我家跑去,还有穿白大褂的,父亲也在。邻居家的一个阿姨来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不得了啦,你妈妈出事啦!
那时是战争刚结束后不久的混乱时期,邻居们对母亲的死并不是特别关心,因为在那个年代里,他们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挣扎,而且没有死人的家庭几乎是没有的。
我那个时候可能是六岁,也可能是七岁。那一年是昭和二十一年,要是还没过七岁的生日呢,那就是六岁。听了邻居家那个阿姨的话以后我的感觉是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但绝对不是一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悲伤的感情。当时,家门口挤满了人,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我记得那些背影有很多都是白色的。那时是夏天,大概是初夏,但是在我的记忆里没有绿色。
我认为那个时候在夏日骄阳的照射下,远处的树木一定是鲜绿鲜绿的,可是那些绿色并没有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什么印象。母亲那简单的葬礼我也能想起来,葬礼上也没有绿色。
如果对颜色抱有恐惧感,一般应该是对红色。例如刚才我说过的孩提时代对空袭的恐惧,回忆起来都应该是红色的。面无血色的母亲,拉着我慌慌张张地跑出家门。大火、爆炸、流血,出现在我眼前的颜色以红色为主。直到现在,我看见红色的晚霞也不会马上就觉得它很美,因为它首先勾起我对空袭的回忆,必须让那恐惧的回忆过去之后我才能欣赏晚霞的美。战争结束之前的那个时期,我几乎每天都是在对红色的恐惧中度过的。但是,在我内心深处留下的却是对于绿色的恐惧。
不过,我自身的这种异常并没有日益严重的趋势,我对我现在的生活,可以说是非常满意的。虽然不能说事事如意,可是世界上事事如意的人能有几个呢?我这个人有相当强的自卑感,所以总觉得像我这样的人能够过上这么平稳的,物质上也很充足的生活,简直可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当然要抱着感谢所有人的心情度过每一天。
人们经常说,生活在高楼林立的东京就像生活在无数高大的水泥屏风里。但是,这样的环境对于我来说是最合适的。有着绿色的森林和草原的郊外,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
妻子非常了解我的怪癖,所以在我们家的阳台上没有一盆花草,房间里也没有一个花瓶。窗帘、地毯没有一丁点儿绿色,妻子也没有一件绿色的衣服。
也许我是一个非常没有意思的丈夫。但是,我喜欢说俏皮话,爱开玩笑,由于绿色恐惧症从来不打高尔夫球,由于身体虚弱滴酒不沾。这样,跟别人的交往自然就很少,下了班就回家,还经常帮妻子做家务。
我虽然有个抽烟的嗜好,但从不乱花钱,也不在外边沾花惹草。我承认我是个有些怪的男人,不过自认为对于女人来说,也不是不离婚就受不了的那种。
也许是妻子懒得折腾了,不过在我看来她对现在的生活还是很满意的。我呢,至少是满足于眼下丰衣足食的生活。岂止是满足,我甚至觉得很快乐。
我心里对我的绿色恐惧症虽然放不下,但本能地觉得这是一颗深深埋在地底下的炸弹,也没有想过一定要把原因找到。我不想毁了自己这平静的生活,我觉得这样活下去就挺好。
可是,愿望毕竟是愿望,我终究逃脱不掉解开谜团的命运。昭和五十九年快过完的时候,我在公司里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二节(1)
“你是被多野一郎吗?”来电话的人直截了当地问我。
我说是。于是他就对我说了下面一番话。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声音沙哑,停顿的时候既不笑也不咳,而是低声喘息,听起来岁数不小了。他是这样说的:
“我叫石上,战争时期一直跟你的父亲被多野国夫在一起,我们是好朋友。昭和二十三年,我们在一家电机公司工作的时候,他在我这里放了一封信。现在看来那可以说是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等我儿子长大成人了再交给他。
“后来,因为你父亲是以那种方式死去的,我出于保护你父亲的名誉的目的,看了他留给你的信。看了信我觉得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并且认为最好不给你看。理由很简单: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父亲失去尊严。不过那时候我也没下决心把那封信烧掉。
“那封信一直放在书柜里的书后面,一放就是三十多年。前些日子我突然觉得自己死期临近,就整理起身边的东西来,结果发现了你父亲请我转交给你的那封信,信封都发黄了。如果我就这样去天国见你的父亲,他会埋怨我没有把信交给你,再有就是时代变了,认为你父亲失去了尊严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我决定把你父亲交给我办的事情办完。本来我应该去你的公司直接交给你,可是我身体不太好,又不愿意委托别人代替我给你送过去,所以希望你今天或者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取你父亲留给你的那封信。我家在井之头线的久我山站附近,挺好找的。我在家里恭候你的到来。”
最后,老人还特意留下了他家的电话号码。
说老实话,我对老人的这番话并不感兴趣,甚至觉得他是给我添乱。有点绿色恐惧症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这么过日子就挺好的。我觉得我的生活就像小孩子替大人买东西回来,找回来的零钱成了自己的零花钱,或者无意中买了一张彩票中了奖似的。我没有更多的欲望,愿意平平稳稳地享受生活,度过余生。最后像睡着了似的离开这个世界,我就满足了。
不过第二天,我犹豫来犹豫去,还是在下班的时候忍受着拥挤的超载电车,在久我山站下了车。我没有心情解开谜团,那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不过是觉得石上老人挺可怜的。长期以来死神一直如影随形陪伴着我,最近则感到死神离我越来越近,石上老人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也不想在心里留下点儿什么。我是出于对石上老人的同情才到他家来的。
老人的家其实挺难找的。我特意到派出所打听了一下,然后在小胡同里拐了好几个弯,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石上老人的家。那是一幢很古老的房子,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大概是石上老人的女儿。
来到客厅里,我一边远远看着书架上摆着的关于太平洋战争的诸多书籍,一边等着石上老人出来。等了好一会儿,在睡衣上套着一件长袍的石上老人才被女儿抱着出来见我。
石上老人的脸上都是皱纹,额头上、面颊上、脖子上长满了茶色的老人斑,让我想起那枝郁金香。老人的眼睛好像也不好,不停地眨着眼,张着嘴巴喘气。老人被女儿放在沙发上,跟我寒暄了几句,就开始说战争中的事情了,断断续续说得很费劲。
“我跟你父亲哪,战争中一直在多摩陆军技术研究所工作,我们研究的项目是雷达。当时,日本的雷达技术非常落后,几乎等于没有。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二节(2)
“几乎等于没有不是说根本没有。当时日本拥有的雷达是一种波长很长的雷达。波长越长越容易出误差。因为雷达是依靠被反射回来的电波测定对象物的,波长太长的话,反射回来的电波就会扩散,就无法精确地测定对象物。
“如果用微波呢,误差就会很小,因为微波反射回来的电波不扩散。当时美国空军的B29轰炸机用的全是微波雷达,而日本还在依靠照明弹和望远镜。如果是夜间空袭,日本的防空部队根本无法跟B29对抗。”
我对这些话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所以连一句随声附和的话都没说。但是石上老人不在乎,自顾自地往下说。
“后来我们从德国请来了一个技术人员叫福达斯。当时,德国的技术跟美国不相上下。上级让我们跟着福达斯学技术。无奈我们基础知识太差,我们这些中学毕业生要学大学生学的课程,不得不赶紧补高中的课。福达斯对我们要求可严格了。
“昭和二十年有一个时期最难熬,根本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那一年的三月十日,B29轰炸机开始轰炸东京。汽油弹,镁壳弹,近二十万发掉下来,把东京变成一片火海。你还记得镁壳弹吧?
“你这个岁数的人应该记得。怎么?你不记得了?通常所说的燃烧弹其实有两种,一种是汽油弹,一种是镁壳弹……算了,关于这个问题就不详细解释了。总之,当时B29轰炸机以富士山为目标飞过来,然后在箱根改变方向往东飞,直奔东京。在东京,他们是沿着中央线铁路实施地毯式轰炸,一直炸到这一带。久我山,也就是这附近,现在的高尔夫练习场那个位置,当时是高射炮阵地。”
我搞不懂石上老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么多我并不关心的话。
“可是,那些高射炮太落后了。当时日本的防空部队只有八厘米直径的高射炮,只能打六千到七千米高。可是,B29轰炸机是从一万米的高空飞过来的,根本就够不着,而且,发现敌机只依靠月光和闪电,不是人家的对手啊!
“不过陆军经过一年的研发,制造出一种炮身长达九米的十五厘米直径的高射炮,射程达到了一万米。那时候,我们的微波雷达还没做好,但是,依靠望远镜和照明弹,这种十五厘米直径的高射炮也发挥了作用,打掉了很多B29轰炸机。B29轰炸机在这一带上空被击中,在新宿一带坠落。后来,B29轰炸机再也不敢在这一带上空飞了。
“这种高射炮,要是配上微波雷达,那就等于是孙猴子拿起了金箍棒,B29来多少就能打掉多少。我每天从那些高射炮前面经过去研究所的时候,都咬着牙发誓,一定要尽快把微波雷达造出来!
“也许你还记得吧,有一段时间我们连家都不回了,吃住都在研究所,顾不上妻儿了。咳,叫你们吃苦啦。”
父亲好久没回家的事我还模模糊糊地记得。这时候我开始意识到石上老人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番话了。是的,那时候我和母亲都觉得非常寂寞。
“我们在研究所里不休息,不睡觉,拼命研制,终于在昭和二十年七月底研制成功了。我们再也不用害怕B29了。可是,我们的成功太晚了,那时候的东京已经被烧成了平地,B29不来了。又过了半个月,战争结束了。
“把B29噼里啪啦都打下来的梦,我们每天晚上都做。为了实现这个梦想,我们拼命努力,我们吃了很多苦。我也好,被多野……哦,对不起,我也好,你父亲也好,都疯了似的工作,几乎成了狂人。
“也许你会说,这不比死了的那些人好多了吗?不是那么回事,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死了的人比我们轻松得多。至少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那种悔恨,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认为,心里那么悔恨的,除了我们没有别人了。被多野哭了,我也哭了。不休息,不睡觉,付出了多少牺牲,好不容易做好的微波雷达没用了!那种悔恨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石上老人的喉咙哽咽了,眼睛里含满泪水。老人举起长满了老人斑的手,胡乱抹着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脸。我看到了老和死。
“没有比那更大的悔恨了。我直到现在都在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见我们研制的雷达,配合高射炮,打苍蝇似的把B29噼里啪啦地打下来。”老人说着用餐巾纸擦着鼻涕和眼泪,“那不应该是梦,我们研制出来了,马上就能用上了。可是,战争结束了。”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们哪,就是这种人,我和被多野都是这种人,特别是被多野,你父亲。我们那时候付出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理解他的心情,理解他干的那种事,也理解他为什么住进了精神病院……你看了这封信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感想。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时效早就过了,希望你宽大为怀,原谅他。”
但是,我拿到那封信以后,过了两三天都没打开看。我本能地预感到,这封很久以前的信,会威胁到我现在的生活。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三节(1)
一郎我儿,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个大人了。到底该不该给你留下这样一封信,我犹豫了很久。不过,我现在的头脑已经不太清楚,精神上的巨大不安快把我压垮了,我必须把这件事说给一个人听,不说的话我就坚持不下去了。本来我想对友人石上说的,但我担心他因此负刑事责任,那是我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为了友情我不能对他说。那么,我就只能对我唯一的儿子说了。可是,你还是个孩子,跟你说你也听不懂,所以我要对成人之后的你说,只有说出来,我的灵魂才能得到拯救。你要耐心地听,还希望你能理解我。这场战争,给我留下了太多的创伤,而且都是致命伤。现在,我的头脑还清醒,可是,我的肉体早就死了。洋子,你的母亲,她是个*!
在战争中,为了我的妻子,我拼命地工作。说是为了国家工作,其实我更主要的是为了妻子,为了孩子。这是我的心里话。B29轰炸机扔下来的燃烧弹也许会落在我妻子的头上,所以我拼了性命也要把微波雷达研制出来。这才是我的真实想法。
战败、焦土、缺粮,由此产生的一切都是悲剧。为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不管忍受多大的痛苦,也要把粮食弄回家。听到天皇的停战宣言的时候,在悲伤的同时,我的心也在燃烧。我没有拿过枪,但是,从此以后我要为自己而战了。我要保护洋子。她那纯洁而美丽的肉体,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没想到,我连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失去了。
我在多摩技术研究所吃住的那一段时间,洋子抱着你躲空袭,一定为你吃了不少苦。我心里很难受。洋子的皮肤很白,细细的汗毛下面可以看到淡淡的血管。她是一块又白又软的宝石。她是我的。晚上,我想要她的时候就能要她。一想到这里我就拼命工作,我是为了她拼命工作的。我觉得我的努力是值得同情的。
可是,我不了解女人。我骄傲地认为我抓住了洋子的心,事实证明我太浅薄了。我刻苦学习,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专科学校。但是,雷达跟女人不一样,这个最简单的道理我没弄明白。研制雷达,只要扎扎实实地努力,一点一滴地积累,就一定能走向成功。女人就不一定了。我是一个朴实的技术人员,而洋子需要的是华丽的生活,我们的结合并不成功,所以走向毁灭就是必然的了。
洋子的情夫叫冈田源三,原来是个军人,战后做掮客,很像黑社会的人。洋子为什么迷上了那样一个男人,我百思不得其解。
战争结束前的昭和二十年,我为了研制雷达每天都不回家,洋子肯定就是那个时候跟冈田勾搭上的。你要是回忆一下,也许能想起来吧。你是个独生子,你是个老老实实的孩子,她作为一个母亲,这样做也太过分了。当然,这一定不是洋子先招惹冈田的,一定是冈田这条毒蛇缠住了洋子,肯定是这样的。
我知道自己的妻子不忠是战争结束以后的事情。当时我都快气疯了。我拉着你的手找到冈田家,那时候洋子正在跟他寻欢作乐。我怎么能做那种可怜又可耻的事情,现在想起来觉得奇怪得很。大概是在多摩技术研究所里经常被军人打骂,自尊心早就麻痹了的缘故吧。还有就是我对我的体力完全没有自信,我以前挨打并不单单是挨长官的打——我不是军人,研究所也不像军队,有那么严格的上下级关系——也挨那些比我身强力壮的人的打。我知道自己打不过冈田,所以才做出了那么让人屈辱的事。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三节(2)
实际上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军人并不是值得尊敬的了不起的人,只要他们看上了洋子,就很可能向她伸出*的手。在我眼里,他们身上穿着军装,其实跟好色的黑社会流氓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他们是长官,我拿他们没办法。他们打了我踢了我,我还得一边哭一边向他们道歉。
洋子的情夫冈田当时已经脱掉了那身土黄色的军装,从洋子态度的微妙变化上我感觉到了这一点。
我穿了一身非常寒酸的衣服,破旧的上衣,腰里缠着一条破毛巾,穿着一双踏拉板儿。我穿这么破的衣服完全是一种女人心态——装出可怜的样子引起对方的同情。我拉着你的手来到冈田家门口。冈田家虽然不是什么豪门大宅,但没有被燃烧弹烧掉,院子里种的松树和柏树也保住了。从咱们住的小平房来到冈田家,就像来到了宫殿。
我轻轻拉开大门,小声问道:“家里有人吗?”没有人回答我,只有女人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当时我想,洋子在这里的笑声都跟在家里不一样了。那又高又尖的笑声叫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洋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的笑声一次都没有过。我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家里有人吗?”
女人的笑声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一齐停止了,打扫得非常干净的走廊里出现了一个穿着睡衣的高大男人。由于从走廊那头照过来的光线太强,逆光中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留着齐刷刷的板寸。我说我叫被多野,他一听立刻拉好了架势,可是看到我的身体如此瘦弱,马上强硬起来,厉声喝道:“你活够啦?”
冈田的脸红红的,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我既没有想那汗珠包含的意思,也没有听懂他的问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拉着你的手,一动不动地在门口站着。在冈田扬起手的那一瞬间,我发现他的睡衣里什么都没穿。
他左右开弓地抽了我好几个大嘴巴。我的眼镜飞到墙角里去了。当时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冈田打我之前没让我摘掉眼镜。以前长官要抽我嘴巴的时候总是先让我把眼镜摘掉。不过我好歹咬紧了牙齿,否则牙会断掉,口腔会被牙割破。
但是,当时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竟然是“对不起”。对此我也忍不住笑了,我有什么必要道歉呢?胆小如鼠的我甚至盼着你被吓得大哭起来,孩子一哭,作为父亲的我可能就会少挨点儿打。我在这方面还是很有点儿小聪明的。
冈田哈哈大笑起来,愉快地拍拍我的肩膀,说了声:“进来吧。”我刚要领着你进去,他又对我说:“孩子最好别进来。”然后冲你叫道,“小兔崽子!在这儿等着!”
一个刚参军不久的新兵能挨长官的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件光荣的事。当时我甚至很感动,感动得胸口都发热了。
我跟在冈田身后,穿过走廊到了里面的一个房间。冈田拉开门先进去了,我往里面一看,看见躺在被窝里的洋子把被子盖到鼻子那儿,只留下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外面,调皮地笑着。她的表情充满活力,就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以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她就是我的妻子洋子。
我糊涂了,弄不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我傻愣愣地站在她的面前,心想:如果这个女人是洋子的话,怎么会那么生气勃勃呢?
冈田抓住我的肩膀往下一摁:“坐下!”
我老老实实地坐在洋子身旁。洋子呆呆地看着我,一副没有任何表情的眼神。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三节(3)
冈田突然把盖在洋子身上的被子掀开,洋子“呀——”地尖叫起来。进屋以后,我一直没敢看洋子,她发出尖叫之后我才看她。她*着身子,*。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是你的丈夫吗?你的光身子没让丈夫看过呀?”冈田说。
这时洋子站起来,夸张地趴在冈田的耳朵边上小声说着什么,说完又嗤嗤地笑。她趴在冈田身上撒娇的样子,我以前一次也没见过。我觉得这个女人离我太远了。
不过,我莫名其妙地有几分自豪。第一次见到的洋子的*非常美,非常可爱。那时候我第一次发现洋子像少女一样可爱。
“喂!你是第一次看到你妻子的光身子吗?”冈田哈哈大笑。
我呢,只能趁他不注意,偷偷地窥视一下洋子那有一层薄汗的雪白的肌肤。
“到那边待着!”冈田命令道。
我刚把脸转到一边去,冈田又过来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转回来,吼道:“你就这么老实待着!”一边吼一边来回摇我的头。我听话地点点头,他又狠狠地把我的头扒拉了一下,然后就去抚摸洋子的大腿。洋子那又白又嫩的大腿曾经是我的骄傲,可是那时候的我只能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冈田和洋子把那件事干完。
过分地遵从上下级关系的社会必须在我们这一代完结,我们必须深刻地反省那样一个时代。到了你们这一代,就不会有那么严格的尊卑关系了,但是要想真正平等,还需要长期的甚至是艰苦的努力。
如果我的内心深处没有那么多军国主义时代的影响,我也能像一个普通的男人那样思想和行动。在军人的眼里,我们这些人就是虫子、蝼蛄,是一文不值的东西。他们要打就打,要踢就踢,要杀就杀。而我们这些人的妻子的肉体呢,还是有利用价值的。如果我不是生活在那样一个时代,洋子就不会那样对待我了。
我好像天生就长着一张挨打的脸,跟我一起报考研究所的一个朋友也这么说过我。不管在哪儿,我都不算是一个没有能力的人,但挨打的总是我。连我自己都认为我这张脸就是为了那些打我的手长的。逃跑的话一定会有狗追上来,老老实实地待着,人家打起来更方便,我生下来就长着一张老老实实的脸。这样想的话,虽然也有冷静的部分,但是一旦面临那种状况,我也免不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把一切的一切全都忘掉。我觉得这种时候就是我的脑子出了问题。
我默默地拉着你的手离开冈田家的时候,听见了冈田和洋子在我们身后哄笑。回到家我一边给你做饭,一边等着洋子回来。洋子终于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些只有在黑市上才能搞到的东西,一定是冈田给她的。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能搞到那些东西我应该感谢她。但我还是哭着求她不要再到冈田家去了。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冷笑。
仔细想想,洋子要是索性住在冈田家不回来了,我也没办法。就她还能回自己的家这一点来说,我还应该感谢她。当然冈田家里也许有某些不方便之处。
过了不久,洋子索性站到街头当*去了。穿着冈田给她的华丽的美式服装,围着纱巾,抹着口红,她越来越像个*。洋子堕落成这样,怎么想都是冈田造成的。可是,洋子对于冈田没有丝毫怨恨。
那是一个疯狂的年代,我根本跟不上时代的变化,我觉得我脑子里的保险丝已经烧断了。我出门的时候经常看见洋子被嫖过她的美国黑人大兵或白人大兵毒打,所以她站的地方经常变化。我几乎每天都拉着你的手四处找她。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三节(4)
那时候,我终于清楚地看到了都市的本质。
不久前孩子们跟着大喇叭做广播体操的地方,学生们一起看电影的地方,居民们集合在一起讨论战后重建问题的地方,转眼间堕落了。既像古代*满街的罗马,又像以前的北京,这个平凡而健康的城市崩溃了。孩子们做广播体操的广场上站着数不清的卖*,可是没有一个人对这种现象提出批评。那么提倡伦理道德的日本,竟然没有一个人对这种堕落叹口气。看来,都市这东西,本来就包含着这些危险的因素。
洋子也吸引着附近的男人们。他们听说洋子当了卖*,也都偷偷来找她。据说战时经常拉响空袭警报的日子里,洋子也没有付出多少辛苦,附近的男人们总是争先恐后地前来帮助她。那时候除了老人,年轻一点的男人没有多少,差不多都跟洋子睡过。所以洋子死在家里的洗澡间以后,我甚至怀疑过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干的。
三鹰这个地区不大,但是各种各样的商店都有。五金店的杉山,木匠大冢,修水管的佐藤,卖玻璃的船桥,这些人当时没有什么买卖可做,都像苍蝇似的围着洋子转。他们跟洋子的关系密切到什么程度我不太清楚,所以只能推测。洋子本来是只卖身不动真情的,大概是其中某一个人动了真情,而洋子又不跟他走,所以才把洋子毒死的。
对了,写到这里我才想起我留下这封信的主要目的:我要把洋子死的时候的情况详细地写出来。
那是一个让人觉得非常不可思议的事件。一想到那个事件,我就感到精神错乱。那个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搞不懂。除了不知道凶手是谁以外,作案方法,作案动机,都让我一头雾水。当时,警察到场以后马上断定是自杀,可是我对此表示怀疑。如果是自杀的话,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反锁在洗澡间里?有那个必要吗?还有,她是喝了剧毒物质氰酸以后身亡的,可是在洗澡间里为什么没有装毒药的小瓶子或杯子之类的容器?另外,当时她在厨房里做饭,切了几刀的洋白菜还在案板上,难道是做饭做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自杀了?这一点也很难理解。难以理解的理由还不止这些,别的理由以后再说。
我先把事情的经过写下来吧。事情发生在昭和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那时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我什么都不想干,就在自己的房间里呆呆地坐着。我不想出去散步,因为我害怕邻居们用好奇的眼光看我。我整天想的都是怎么自杀或怎么把洋子杀了。
到了中午,饭好像还没做好。房间里一丝风也没有,热得要命。我起身到厨房里看了一眼,里面没人,案板上有切了几刀的洋白菜,菜刀放在案板上。我打算弄点冷水冲冲头,就到洗澡间去,拉了一下磨砂玻璃做的推拉门,拉不开,门从里面*上了。我隔着磨砂玻璃往里看,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人躺在洗澡间的地上,我觉得那个人好像是洋子。再用力拉门,还是拉不开,于是我就一边敲玻璃一边喊着洋子的名字,叫她给我开门,但喊了半天也没有动静。我想把玻璃砸碎了,又怕碎玻璃伤着洋子,就没有轻易动手砸玻璃,而是跑出去找邻居帮忙。跑到外面,我又把手伸进临街窗户的防盗木栏杆里,打算推开磨砂玻璃窗往里看,结果也推不开,窗户从里面*上了。
我叫来的邻居谷口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他小心翼翼地在磨砂玻璃门上砸开一个洞,伸手进去拔开插销,拉开推拉门一看,果然是洋子在地上躺着呢。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我和谷口急忙把她抬到起居室安排她躺好,谷口就跑出去叫医生了。不过我看洋子是没救了,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脸痛苦地扭歪了。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三节(5)
死因是氰酸中毒。眼看着就要战败的时候,上级给我们这个地区的各家各户都发了一小瓶氰酸,是让我们在紧急时刻服毒自杀用的,后来回收的时候我没有上交,埋在院子里了。也许洋子喝的就是那瓶氰酸。
我和谷口发现洋子的时候,洗澡间里没有任何异样,一切都跟平时一样。浴缸里没有水,盖浴缸的木板①竖在浴缸旁边晾着,不可能有人在洗澡间里面。朝外开的窗户有两个,都是磨砂玻璃的,当时都插着插销。窗户外面有防盗木栏杆。为了让你了解得更清楚,我在下一页给你画了一张图。(图一)
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洗澡间里没有小瓶子或杯子之类的容器。如果洋子是服毒自杀,应该有小瓶子或杯子之类的容器留在洗澡间里,但是什么容器都没有。后来,装氰酸的小瓶子在厕所的垃圾桶里被发现了。喝下氰酸以后多长时间见效我不太清楚,但是总不可能喝下之后还东转西转的吧。按照警察的分析,洋子是饭做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想自杀,就在厨房里把小瓶子里的氰酸倒进杯子里用水溶解,然后把氰酸含在嘴里,再把小瓶子扔进厕所的垃圾桶,再走进洗澡间插好门窗,最后咽下含在嘴里的氰酸自杀。这种解释也太勉强了吧。
按照警察的解释,我无法理解洋子自杀时的心理。喝下氰酸以后就把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边有什么不可以的呢?反正是自杀身亡的人了,难道还会考虑什么装毒药的小瓶子和杯子放在身边是不是羞耻吗?为什么还要费事处理那个小瓶子呢?还有,死的地方为什么是洗澡间呢?死在洗澡间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啊。衣服穿得好好的,死在家里的哪个房间都比死在洗澡间合适嘛。
根据警方的现场勘查,固定洗澡间的门框和窗框的钉子都生锈了,不可能被卸下来过,玻璃也没有被卸下过的痕迹。由于插销锈得太厉害,没有在上面查出洋子的指纹。
尽管警察已经认定了洋子是自杀,我还是想不通。最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洋子自杀的原因。她根本就没有理由自杀。赎罪意识?她对什么赎罪呢?而且看她那样子,连一点儿反省的意思都没有。我跟洋子通过媒人介绍结婚以后,她一直少言寡语,甚至有些保守,是个贤淑的妻子。是战争结束后的混乱状态使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讨厌自己了?这只不过是作为她的丈夫的我的一厢情愿。
如果说是他杀,可以有很多想象。具有杀死她的动机的人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一个。也有可能是为她争风吃醋的男人,也有可能是冈田源三。甚至有可能是跟她发生冲突的女人。
一郎我儿,关于你母亲奇怪的死的经过就给你说完了。你从我以上的叙述中可以推测出凶手是谁吗?她的死当然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凶手是存在的。那么,凶手是谁呢?
是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我。
杀人动机就不用详细解释了。为了让你能够理解我的杀人动机,我已经在前面啰啰唆唆地写了那么多。我发现洋子躺在洗澡间以后,跑出去找谷口帮忙是明智之举。如果我一个人把玻璃砸了,把门打开,就没有办法证明洗澡间是一个除了洋子以外谁也进不去的密室,我就会被怀疑为凶手。不对,应该说我在隔着磨砂玻璃看见洋子躺在地上之前,就把一切都计划好了。但是,我感到奇怪的是,我跟谷口一起看到洋子的尸体的时候,我心里曾经反复想过,是自杀还是他杀呢?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是谁呢?我那时候精神有些不正常,自己干过的事情,就像消失在远方的云霞里了,忘了个一干二净。
我模模糊糊地记得那瓶氰酸是我从院子里挖出来的,我也模模糊糊地记得我多次想过要杀死洋子。但是,七月二十五日上午的事情,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在前面我已经承认了很多值得同情的事实,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洋子是我杀的。可是,让我感到苦恼的是,我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是怎么杀了洋子,又是怎样布置了那样一间谁也进不去的密室的。
洋子肯定是我杀的,这一点非常明确。事件发生在我家里,别人没有可能成为凶手。我不恨洋子,我一次都没有想过要恨她,无论她对我做了什么,她都是我最亲的人。但是,我希望洋子只属于我自己。那时候,我已经知道,洋子经常跑到冈田那里去,她的心早就飞到冈田身边去了。于是在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就算她的心不在这个家里了,她的身体也必须在这个家里,死也要死在这个家里。
所以,我杀了她。我杀了她,但是我是怎么把她杀了的,我却想不起来了。洋子已经死了两年多了,她死了以后我整天想的就是这件事:我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她毒死在密室一样的洗澡间的呢?这就是所谓良心的谴责吧?我的内心充满了痛苦。我多次想到了死。可是,你还小,我不能扔下你不管。我把这些写下来,是觉得将来你也许能解开这个密室之谜。我是解不开了,但是,如果不托付给某个人解开这个谜的话,我死了以后灵魂也不会得到安宁的。两个小窗户都插着插销,外面还有防盗栏杆,谁也不可能从窗户进出。门里面插着插销,里面的人不拔开插销出不来,外面的人不砸碎玻璃进不去。
我一边明明知道是自己杀了洋子,一边又提出这样的疑问,真是一个大傻瓜。其实我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大傻瓜。你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只希望你不要觉得父亲做了什么让你感觉到不体面的事情。说句奇怪的话,不,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就我现在的心情而言,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了。
我想象不出你读了这封信以后会是怎样一种感觉,你对父亲一定感到很失望吧?可是我不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就感到坐立不安。请对你这没出息的父亲表示一下哀悼吧。
写完以后我不敢再看一遍就要把它装进信封里了。
被多野国夫
昭和二十三年十月十二日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四节(1)
在接受军国主义教育,接受强加的愚蠢的价值观的时代,不能说没有健康成长的人。但是,人格彻底被损毁的人也应该有很多。
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人都是人,人与人之间应该是平等的,可实际上,有的人蛮横无理,颐指气使,有的人只能像狗、像猴子一样活着,哪能有这种浑蛋逻辑!
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都是日语这种语言的构造造成的。想想这也许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情,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看穿了这个谁都没注意到的问题。
有的人只能使用标准的敬语,有的人则整天说那种毫无礼貌可言的蛮横的话。这两类人的差别可以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由于嘴里说出来的话不同,这两类人都产生了错觉。一类人认为自己是至高无上的强者,另一类人的人格则从骨子里变得卑下,就像我父亲那样。当时我还是个孩子,所以能够冷静地观看大人们的闹剧。但是,最让我感到气愤的还不是冈田源三那种人。我最痛恨的是那种根本不知道这是闹剧,一天到晚在所谓强者面前摇尾乞怜,靠讨好人家过日子的女人,也就是我母亲洋子那样的女人。
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了。我母亲洋子,是我杀的。我对自己过去犯下的重大罪行感到恐惧,于是选择了在忘却中逃避。
父亲是个善良的男人,甚至可以说是善良到可怜。他觉得自己有杀死妻子的动机,结果分不清什么是幻觉,什么是现实,最后认定自己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洋子。父亲太善良了,善良到了这种程度。他不可能想起是用什么方法把妻子毒死的,因为他根本什么都没做。他说是他把装氰酸的小瓶子从院子里挖出来的,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因为那个装氰酸的小瓶子是我挖出来的。父亲所说的那一切,都是善良的产物。
因为善良,父亲每天都在谴责自己根本没有犯过的罪行。在写下这封信两年以后,他终于住进了精神病院。又过了一年,可怜的父亲在医院里自杀了。
我确信,在战争结束后的混乱年代里,我是唯一能够冷静地判断当时状况的人,于是,我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对母亲处以死刑。
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国家居然给自己的国民分发毒药!这种平庸而浑蛋的国家确实存在过。自以为冷静的我,也不可能完全跟疯狂的时代绝缘,不可能不受影响。
我把那种叫氰酸的剧毒物质溶解在水里,端到正在切洋白菜的母亲面前。母亲笑了笑,放下菜刀,接过杯子,一口气喝下大半杯。
大概是因为天太热了吧,母亲的额头上渗出细汗。喝下我给她的那杯水以后,难以言状的苦痛在她的身体内涌动,她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那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惧,我感到万分后悔。母亲被疼痛折磨得弯下腰,手中的杯子里剩下的毒药水泼在了洋白菜上。
后来我为什么把装毒药的小瓶子扔进了厕所的垃圾桶里,我也不能理解。扔在洗澡间应该更合适。但是,一个孩子的智慧是有限的,不可能事事都想得那么周到。这给我后来的人生带来了不幸。
我把母亲拖进洗澡间,把门和窗户的插销都插得紧紧的,然后像龙虾似的缩在大洗衣盆里,把盖洗衣盆的木板盖好。
我从小身体瘦弱,个子长得不大,知道自己可以勉强在洗衣盆里藏身。我家的洗衣盆比一般的洗衣盆大很多。
第一部分 绿色之死 绿色之死 第四节(2)
那时候我的感觉就是在捉迷藏。当时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经常一个人玩捉迷藏,一个人琢磨怎么藏大人才找不到我。其实那时候就是父亲发现我藏在洗衣盆里,我也觉得没什么。首先他不会怀疑是我杀了母亲,再有就是我那时候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下的事情的严重性,毕竟我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嘛。
至于为什么要把母亲拖进洗澡间,现在想起来也很难理解。一个六岁的孩子,不可能先设计一个所谓密室杀人计划,然后再去杀人。恐怕我就是觉得洗澡间是最合适的地方吧。小时候我经常去附近的河边捉小鱼小虾,捉回来以后总是放在洗澡间里。也就是说,小时候我有一个习惯,喜欢把自己的猎物放在洗澡间里。
父亲看见了躺在洗澡间地上的母亲以后,慌慌张张地和邻居家的小伙子一起把母亲抬进起居室,没有发现藏在洗衣盆里的我。我悄悄地从洗衣盆里爬出来,走出家门,在附近的路上用钉子画起画儿来。
几年以后,我在家后面的菜地里,发现了我扔掉的那个装氰酸的小瓶子。那个年代,人的粪便总是被当做肥料直接施在菜地里。小瓶子没盖盖子,里面也没有毒药了。可是我扔的那个小瓶子里还剩着毒药,盖子也盖得好好的。所以那也可能不是我扔在我家厕所里的那个小瓶子。
但是,这个小瓶子让我鲜明地记起了临死之前痛苦万状的母亲,鲜明地记起了泼在洋白菜上的毒药水。于是,我眼前绿色的蔬菜全都变成泼上了毒药水的蔬菜。在我的意识深处,蔬菜就是毒药,绿色就是毒药。打那以后,我不敢吃蔬菜,后来又发展到绿色恐惧症。
很久以前已经发黄的一封信,解开了我长年解不开的谜团。但这不是我所希望的,我的心情很不愉快。
当时我还那么小,怎么会犯下如此大罪呢?现在分析起来,恐怕是因为同情父亲吧。我犯了罪,受到惩罚的应该是我,可结果受到惩罚的却是父亲——上帝给我们父子开了一个大玩笑。多少年来,我一直在逃避自己犯罪的事实。
我不想要孩子的原因也清楚了——我怕孩子,我对孩子抱有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本能的恐惧。
我的虚弱体质和绿色恐惧症,如果是对于我杀人罪行的惩罚,那就太轻了。是的,怎么想都觉得太轻了。所以我马上意识到这只不过是更大的惩罚的导火线。
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了经常给我看病的医生。他问我是否已经在服用PPS和H·C。我愣了一下,问他PPS和H·C是什么。他说:“奇怪呀,一个月以前我就告诉您的妻子了,吃不了蔬菜就去药铺买PPS和H·C,常服这两种药可以补充维生素C,她没给您买吗?”
医生的话让我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我的心凉透了。我一直都非常相信我的妻子,所以想到那件可怕的事的时候受到的打击更大。
我去调查了一下。妻子背着我买了巨额人寿保险,而且都是她娘家出的钱。妻子早就等着我死呢。
这是一种复仇,是上帝在利用我妻子为我母亲报仇。妻子还年轻,我死了以后她可以利用到手的巨额保险金开一家店什么的,开始新的生活。
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一点儿都不生气。我现在已经到了父亲住进精神病院时的年龄,我的内心深处有着跟父亲同样的善良。这是我犯下的罪行,我应当受到惩罚。
我下班回到家,妻子用跟平时一样的笑脸迎接我。家里没有鲜花,没有绿色植物,今晚的餐桌上,大概也没有蔬菜吧。
我信步走到阳台上。太阳已经落下去了。远处那一点点绿色变成了黑糊糊的颜色,眼前是水泥和玻璃组成的煞风景的都市。恐怕没有比我更适合住在这样的都市里的人了。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一节(1)
回到原宿站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我从车站里出来,一边想着弟弟守泰是不是已经在他的房间里了,一边穿过明治大街走上表参道大街,然后走进一条小胡同,顺便去这个小胡同里的一家水果店。我以前在这里买过几次水果。
我挑了几个梨,把它们放在秤上的时候,水果店前面的红色公用电话的铃声响了。我觉得有些奇怪,水果店里有一个黑色的家用电话,干吗还要打这个红色的公用电话呢?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听到过红色公用电话的铃声。
经营水果店的是个脾气很好的大妈,她暂时没给我称梨,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接电话去了。我把身体转到另一个方向,一边低着头想心事,一边等着大妈接完电话回来给我称梨。
忽然,我的后背被人拍了两下,回头一看,是经营水果店的大妈。
“你的。”她对我说。
我用迷惑的眼光看着她,她什么都没说就去接着给我称梨了。她撑开一个纸袋,准备把称好的梨装进去。
我看了看那个红色公用电话,听筒已经被摘下来,横放在电话机上。我总算明白了大妈所说的“你的”是什么意思。那个电话怎么会是打给我的呢?我半信半疑地朝电话走去。
我拿起红色的听筒贴在耳边,胆战心惊地“喂”了一声。过了好长时间没有听到回答,只听得见对方呼吸的声音。
“是吉井优子小姐吗?”
是一个我没听到过的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阴险,听起来叫人觉得很不愉快。
“是我,您是哪位?”
对方又过了好长时间没有回答,只听得见呼吸的声音,随后啪地挂断了。
我莫名其妙地挂上电话,环顾四周。这条路很窄,视野不是很开阔。我看见离我所在的水果店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有一个黄色的公用电话亭,里面没有人。
我记得在这条胡同里,除了那个黄色的公用电话亭,在前面一个文具店里还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在我的视野里看不到其他电话,不像是有人在盯着我。
也许是有人在跟我开玩笑吧,我想。刚才叫我接电话的大妈,甚至可能认为是我的男朋友想出其不意地吓我一跳。
看着我那东张西望的样子,水果店的大妈也觉得奇怪,走过来问:“挂了?”
我“嗯”了一声。这位大妈为什么知道是我的电话呢?虽然我到这个水果店来过几次,可是我并没有跟她搭讪过,更没有告诉过她我的名字。
于是我就问她,为什么知道是我的电话。
大妈说:“打来电话的那个人对我说,叫那个穿黄衣服的人接电话,所以……”
黄衣服?可不是吗,我今天穿着一件黄色的薄毛衣。进入九月以后,连着下了几天雨,天气突然凉下来了,我就穿上了我那件早就想穿的黄色的薄毛衣。
“来电话的人你不认识?”大妈问。
“不认识。可能是有人故意捣乱吧。不理他。多少钱?”我不想再跟那个好像对这件事情很感兴趣的大妈说些什么,赶紧交完钱离开了水果店。
我抱着装着梨的纸袋,带着几分不安的心情走上表参道大街,慢慢朝青山大街那个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沿途逛商店。
来到一家时装店前面的时候,我忽然看见里面有一条很好看的裙子,就走了进去。
我正在看衣服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男店员向我走过来。“请问,您是吉井小姐吗?”
我点点头。
他没事人似的——这种态度是理所当然的,他又不知道我刚才已经接过一个奇怪的电话——对我说:“您的电话。”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一节(2)
这时候,我开始感到有些愤怒了。
这个店里的公用电话是粉色的。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听到的还是那种让人感到不快的呼吸声。
“喂?”我尽量用平静的口气说。
“吉井优子小姐?”还是那个让人讨厌的低沉而阴险的声音。
“你是谁?你打算干什么?”在商店里,我虽然不敢大声说话,但声音里充满愤怒。
对方压低声音嗤嗤地笑了起来。“一直看着你呢。从那个水果店到这个时装店,你是一路走过来的。身材不错嘛,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特别是屁股,美臀……”
我啪地挂断电话,从店里跑出来。
店门外有两个公用电话亭,一个是空着的,还有一个有人用着,是个女人,给我打电话的肯定不是她。
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有一个男人,不过可以看到他的嘴巴在动——也不是他。在我的视野之内的其他公用电话亭里都没人。给我打电话的这个心理变态的男人在哪里呢?根本想象不到。表参道大街上行人很多,看起来谁都跟这件事没关系。
“您怎么了?”刚才那个叫我接电话的年轻的男店员追出来问道。
“没,没什么。对不起。”说完我沿着表参道大街继续往前走。
走出去还不到五十米,在一个蛋糕店前,一个女店员正微笑着拿着一个红色公用电话的听筒等着我呢。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的?”我心里乱成一团,说不上是不安,是愤怒,还是绝望。
女店员笑着点点头,看来她也跟水果店的大妈一样,认为是我的男朋友在跟我开玩笑。
“你跑也没用,你跑到哪儿我都知道你在哪儿。我一直在盯着你呢。不要认为我是人哦,告诉你,我可以随时掌握你的动向!”
“是吗?”我感到蛋糕店的那几个女店员都在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所以我尽量装作很平静的样子回答说。
“那当然啦!告诉你吧,我不是人类,我是全知全能的神!你命中注定要成为我的女人!”
一种极度的厌恶感在我的身体里翻腾,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电话里,那个低沉而阴险的声音继续说着。
“所以呢,你跑到哪儿去都没用。我知道你的全部!就连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比如说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马上就能替你说出来,所以你走到哪儿都会接到我的电话,你要是不相信的话……”
“是吗?那么,再见!”我不等他说话,啪地把电话挂了。
我转身向那几个女店员点了一下头,迅速离开了蛋糕店。我感觉女店员们的视线一直在追着我。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我这样想着,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停下,向四个方向看了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没有一个人在看着我。
大白天的,周围又有这么多人,所以我没有觉得害怕,只感到愤怒。
我向左拐进一个小胡同,加快脚步往前走。开始胡同里人还挺多的,走着走着就没什么人了。走到第四个路口再往左拐,是一个很直很长的胡同。我以前就知道这个胡同里没有红色公用电话,行人也很少。
果然,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我往前走了三十多米的时候,回头看了看,后面没有人。又往前走了五十多米,又回头看了看,后面还是没有人。没有人跟踪我。
这时,从前面的一个路口突然冒出一个大块头的男人,吓得我差点儿尖叫起来。定睛一看,不过是个行人。
仔细想想,我的胆子也真够大的。我只顾着甩开那个通过公用电话骚扰我的男人,连危险都不顾了。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一节(3)
快到下一个路口的时候,我停下来看了看自己走的这条路。这条路虽然僻静,但离热闹的大马路并不太远,而且时间还早,万一发生什么,大声喊救命也来得及。
前后一个人都没有,前面拐角处好像也没人埋伏在那里。我走到路口往右拐,又是一条没有人影的小胡同。我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因为我看见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摆在路旁杂货店前面一张黑漆漆的铁桌腿的小桌子上。
杂货店的玻璃门关得紧紧的,看来今天不营业。
难道这个红色公用电话会响吗?我是不是应该绕开它?但是,绕开的话是不是太神经过敏了?没有人跟踪我,在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没有可疑的人。这个电话不应该响吧?
于是我开始慢慢往前走。离那个红色公用电话越来越近了。我就像一个正在通过雷区的士兵,小心翼翼地前进。
就在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跟电话平行的位置的时候,电话铃爆发似的响了起来。绝望像电流一样传遍我的全身。
听着电话铃声,我的心就像被人抓在手里拼命晃动似的。那是一种狂暴的声音,让我无法把握自己,我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捂着耳朵瘫倒在地。
我拼尽全身力气奔逃。脑子里,电话铃声不停地鸣叫着。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从喉咙里蹦出来。只要看见前面有红色公用电话我就绕开,不停地奔逃。
我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刚才那个电话响起来是偶然的,不是打给我的,是偶然的,一定是偶然的!
我跑得口干舌燥,特别想喝杯冷饮。我在下意识地跑着到处找咖啡馆。
但是,我害怕有公用电话的咖啡馆。我每跑到一个咖啡馆前面的时候,总要先隔着玻璃往里面看看,如果有公用电话,我就立刻跑开。
终于找到了一个没有公用电话的咖啡馆,我立刻跑了进去。我嗓子干得冒烟,一秒钟都坚持不了了。
店员先给我端上来一杯冰水。我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调整了一下呼吸,要了一杯柠檬汽水。
柠檬汽水喝到一半的时候,我总算平静下来了。我做了一个深呼吸,把后背靠在椅子上,想体味一下逃脱成功之后的解脱感。
就在这个时候,穿着白色上衣的店员过来了。
“您就是吉井小姐吧?”店员问。
我就像一个死刑犯听到了立即执行的宣判。
“您的电话。”店员当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例行公事地说完以后,又伸手指了一下公用电话的位置,转身离去。
我本来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诉那个店员,让他替我把电话挂了,转念一想,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也能做,就站了起来。
顺着店员手指的方向看去,店内一角,有两个欧式木造电话亭并排立在那里,进这个店的时候我没有注意到。这可倒好,我跑进了一个可以跟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好好谈谈的地方。
我钻进电话亭关上门,立刻跟热热闹闹的咖啡馆隔绝开来,连自己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可以听到。我忽然害怕起来,想把门打开一道缝,但最终还是没开。
拿起听筒以后,我犹豫了好一阵,才把它举起来贴在耳朵上。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还是那个低沉而阴险的声音。
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愤怒,冲着话筒大叫起来:“你是谁?你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要干这种无聊的事情?”
对方过了好一阵没说话,然后是一阵几乎听不到的冷笑,咯吱咯吱的,好像生锈的齿轮转动的时候发出的怪声。我吓得全身汗毛倒立。冷笑完了,接下来是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我觉得那是一个藏在世界某个阴暗而又肮脏的角落里的魔鬼,不管我逃到哪里,他都会通过电话线出现在我的面前。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一节(4)
“听着,别挂电话!”对方好像已经知道了我的想法,抢先说。
“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电话呢?离我远点儿!从此以后我绝对不接电话了!”
“你看你看,你的意思是不是我很可怕呀?有什么可怕的?你要是老这么对待我,我就只好说说你弟弟守泰的事啦!”
“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我浑身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别慌,别慌嘛。没把他怎么样,只不过顺便提到,顺便提到。女人嘛,不跟你说东道西的,你不是憋屈得慌嘛。顶多在电话里陪我说说话,就能保证你那可爱的弟弟毫发无损,这笔生意多合适啊!你不想做吗?”
“你把我弟弟拐走了?”我终于明白了,这才是他的目的!
“啧!啧!”对方连连咂着舌头,“女人哪,想得就是多!我说过拐走了你弟弟吗?放心吧!现在,你弟弟正在蹦蹦跳跳地往家走呢!”
我松了一口气。
“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想想你自己吧,你走到哪儿我都知道,你想什么我也知道。刚才有一个公用电话你没接就跑了是不是?这不好嘛。那是我向你求爱的电话,你对你未来的恋人就是这种态度啊?我把话放在这儿,你跑不了,你跑到哪儿我追你到哪儿。只要你不离开东京,我就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东京所有的电话,都是按照我的指令随时响铃!”
我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心冲到头顶。难道他真能做到?
“不信?那我就给你表演表演。你旁边还有一个电话亭,对吧?现在我就叫它响铃,怎么样?试试?注意了!”
短暂的沉默。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旁边那个空着的电话亭里的电话果然响了起来,我差点儿尖叫起来,赶紧用手捂住了嘴巴。
铃声响了四下。刚才让我接电话的那个店员正在往这边走的时候,铃声停了。
“这回你明白了吧?告诉你,我不是拨了那个电话的电话号码,而是用意念。刚才,我并不是用另一个电话拨了你旁边那个电话的号码,而只是把我心里的指令发送过去,它就响了。你们这些普通人,只能使用电话机这类粗糙的机器才能做到。明白了吗?我可以让东京的任何一个电话响铃。你永远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我可以洞察一切!这是为什么,你知道吗?因为我不是人类,我就是这座城市!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对方说完,又发出一阵低沉的、让人感到恶心的窃笑。
不用电话,就能让另一个电话响铃,世界上有这种事吗?
“好了好了,今天我就饶了你,赶紧把茶喝完了回家吧。不过我得提醒你,不许找男朋友。你要是找了,我可不能原谅你,因为你已经是我的女人了!感到无上光荣吧?像我这样神通广大的家伙迷上了你。好了,向你弟弟问好!我还会给你打电话的,再见!”
咔嚓!电话挂断了。那声音就像在梦中听到的,是一种让人感到愉快的声音。这是第一次由对方挂断电话。连接着那个阴暗而又肮脏的角落的长长的管线,随着电话机上的金属板被压下去,彻底被切断,余音也消失了。
我神情恍惚地保持着通话姿势,感觉似乎好一些了。于是我继续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不快之感渐渐消失,心情平静下来。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没有声音的听筒,竟然是这么好的一个东西。
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刚才那个店员来给我加水的时候,我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就是吉井的。
店员回答说:“来电话的人说,穿黄衣服的那个女的就是吉井小姐。”这个店员是个男的,没有啰唆地问这问那。
黄衣服,黄衣服,为什么不说黄毛衣?这就是说,给我打电话的那个男人不知道我穿的是毛衣!
水果店的那个大妈说的也是黄衣服,没说黄毛衣。九月里,几乎没有人穿毛衣,所以给我打电话的男人想不到我穿的是毛衣。由此可以断定,他是从很远的地方看着我的。
我一边喝着剩下的半杯柠檬汽水,一边继续想着。那个男人让我赶紧把茶喝完了回家,也就是说,他不知道我喝的是柠檬汽水。他看见我进了咖啡馆,却看不见我桌子上的饮料是什么。还真是有人在跟踪我。如果是这样,我从这个咖啡馆的后门出去,就可以摆脱他的跟踪了吧。
接下来我开始一个挨一个地回想我在工作中认识的那些男人。对我感兴趣的倒是有几个,可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会干这种事情。首先没有这个必要,他们要是想向我表白的话,机会有的是。而且,他们说话的声音我都熟悉,他就是把声音压得再低,我也听得出来。今天给我打电话的这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二节(1)
高中修学旅行来东京的时候,我就想过,将来一定要住在能看见东京塔的地方。但是,我考上东京音乐学院以后,知道东京的物价很贵,市中心的房租高得惊人,就在一个虽然看不见东京塔,但交通比较方便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住了下来。
大学时代,受到朋友和时装杂志的影响,我开始热切向往在原宿①这种高档住宅区居住。这种想法也许有些浅薄,可是没办法,对于我来说,比这更高级的生活我还想象不出来。我会弹钢琴,电子琴弹得也不错,长得也算漂亮,于是我就允许自己住在了原宿。当然这需要有相当高的收入。我暗暗发誓,我离开原宿的公寓的时候,也就是我在法国巴黎找到了公寓的时候。我要趁着年轻发奋努力,等到成了满脸皱纹的老太婆,就算能住上巴黎的公寓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在我的朋友里面,已经有几个过上了那样的生活,但她们不是靠自己的努力,而是靠男人,她们是吊着男人的膀子去欧洲的。
她们把男人当做挣钱的机器。她们的丈夫,都是戴着眼镜,腆着啤酒肚的短腿男人,单从外表看就知道是跟她们的趣味完全不同的日本人。她们每个月都给我寄一封航空信,每次都随信寄给我几张照片,并且特意加上说明:这个地方比日本好多了。信的末尾总是忘不了写上一句,住的地方太窄了,下个月也许要搬家了,等安定下来再写信什么的。要不就是说,本来想吹吹牛吧,没想到刺激了在国内的朋友们,好不容易找到了新房子,这回倒好,成了她们的旅馆了,云云。
尽管如此,照样有买了机票就飞过去找她们的。我不打算给人家添麻烦,要去就靠自己的力量去。
我对我现在的生活挺满意的。我那间离青山大街不远的原宿的公寓在十二层,视野特别开阔。到了晚上,走上阳台,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可以看到宝石般闪亮的都市夜景。
我最喜欢做的事情是:深夜下班回家以后,拉开窗帘,躺在沙发里,双脚搭在茶几上,一边眺望都市的夜景,一边喝红葡萄酒。
都市的夜之海里,有的东西呈四角形,有的呈椭圆形,都是由一个个小小的亮点组成的。这些小亮点,经常让我朦胧地想到那些各自独立生活的人。犹如巨大的广角镜头中的落地窗外的夜景,夜景中那些闪亮的宝石都在祝福我,让我感到富有,感到满足。
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我自斟自饮着。红葡萄酒让我陶醉;好像在黑色天鹅绒上撒上了碎宝石的都市夜景,也让我真实地感受到我就是生活在这个都市里的人。
除了星期二以外,我每天晚上都要去原宿、青山、六本木等地的高级饭店或高档酒吧打工,我的工作是弹钢琴。我租的这个两间一套的公寓的月租金是二十万日元,我还要积攒去巴黎的费用,不拼命打工挣钱是不行的,我恨不得连白天都去打工。
除了弹钢琴,我还当模特儿,每天都很忙,只有星期二不出去打工。这天我要去位于涩谷的法语学校学法语,学完以后总是在黄昏时分回到公寓。
房租每月二十万日元,每天就是七千日元。我跟故乡的父亲提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父亲眼睛瞪得圆圆的,说,那不等于每天住饭店吗?但是,这就是都市的生活。从落地窗看到的都市夜景,当然是包括在这七千日元里面的。想到这里,我说什么也不会每天早早拉上窗帘睡觉的。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二节(2)
接到那个令人讨厌的男人的电话之后,眼看一个星期就要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像往常一样每天晚上出去打工,像往常一样深夜才回家。我最害怕房间里的电话也响起来,幸运的是它一次都没响过。
想到家里的电话,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查我家的电话号码,比起查原宿一带的公用电话的号码来,要简单得多。我的电话号码没有隐瞒,就明明白白地登在电话簿上,太容易查到了。如果是我,也会想到这一点。我曾经下意识地认为我的房间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城堡,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又到了星期二,这时我几乎已经把上星期二被那个男人的电话追得到处跑的事情忘掉了。可是当我在涩谷的法语学校学完法语以后回来,走在表参道大街,经过一个时装店的时候,那个时装店的店员带着奇怪的笑容迎上来。
“您的电话。”
我懵了,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马上就回忆起一个星期以前那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一股呕吐的感觉涌上来,我用手抓住了胸口。
“今天星期二吧?”还是那个低沉而阴险的声音,“这个星期,你没有交上男朋友。不错!这对于你来说是件好事……”
他说话很随便,俨然把他自己当做我的保护者。这个絮絮叨叨纠缠不休的家伙,真让人讨厌!
“你让我等得好苦啊!真的,这一周的时间,你让我等得好苦……”他唏嘘着,“你也一样吧?没有男人陪伴的女人。据我所知,至少这一年里……”
我啪地挂断电话,从时装店里逃出来,跑上后面的一条小路。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逃。
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想绕开,可是没有向两边拐的路,我又不想往回跑,就硬着头皮跑了过去。在我离那个红色公用电话只有五米远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跑过去之后铃声才停止。
我就像一只被巨型怪兽追赶的小动物,没命地奔逃。我跑着跑着来到一个咖啡馆,也没有多加考虑就进去了。
坐下之后,我忽然想起以前某个时候考虑好的一个计划:这个咖啡馆后面的洗手间跟一层其他店铺是共用的,去洗手间的话需要出后门通过楼道。如果不去洗手间,穿过楼道就可以从这座大楼的后门离开这里。要是真的有人跟踪我,我可以假装去洗手间摆脱他。
我叫了一杯咖啡,然后把应付的钱放在桌子上,就假装去厕所溜了出去。出去之后前后左右确认了一下确实没有跟踪我的人,我就向表参道大街的方向走去。
这回肯定把跟踪我的人甩掉了。我进咖啡馆以后没有看到别的客人进来,如果他是在咖啡馆外面盯着我,绝对想不到我从后门溜走了。
但是,我刚走出没多远,就看见前面并排摆着两个红色公用电话,其中一个铃响了。旁边一个面包店里走出来一位大叔,拿起听筒听了一下,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然后慢慢转过身来看了看我,把听筒向我递过来。
我断了逃跑的念头,接过听筒。
“你不要再缠着我了好不好?!”我说话带着哭腔,“我怎么得罪你了?你不要再缠着我了!行不行啊?”
“别想那么多,我并没有把你怎么样嘛!我只不过是想保护你!在这个梅毒病菌泛滥的大都市里,你不要到处乱跑,要好好在家待着。我不会教你学坏的,快回家吧!”男人说完发出一阵急促的呼吸声。
“用不着你多管闲事!我又不是你的女人!”我摔掉听筒,转身向车站跑去。我本来想截一辆出租车的,可是没有空车。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二节(3)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原宿站,往自动售票机里塞了两枚硬币,按了一下出票按钮,从机器里吐出一张最便宜的车票来。我决定到新宿去——离开了原宿,一定不会再有电话追过来。
在新宿下车以后,我走出车站,一边神经质地观察着附近是不是有红色公用电话,一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走进一家百货商店,在里面转了半天,才慢慢恢复了平静。电话不会追过来了,到底是新宿,一到新宿,就听不到电话铃声了。
在百货商店里转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儿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可是,我不敢进咖啡馆。我看见楼梯附近有供顾客休息用的长凳,就朝那边走过去,靠近之后还没坐下我就吓了一跳。长凳旁边并排摆着三个红色公用电话。
我这才知道东京这个城市是多么的可怕,走到哪儿都有电话这种古怪的东西,想从它身边逃掉几乎是不可能的。凡是人们觉得可以清静一会儿的地方,一定有电话,还让不让人清静一会儿了?
电话是一种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机器。电话到底是从哪儿打过来的呢?以前我经常在电话里跟熟人说话,现在我开始怀疑,电话那头的人我真的认识吗?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面对面说话是最好的。人跟人谈话时应该看着对方的脸,从对方手的动作,表情的微妙变化,哪怕是用手稍微理理头发,我们都可以发现对方心情的变化,从而调整谈话的内容,使之更加丰富。这才是谈话的本来面貌。
可电话不是这样。不管我是不是要上厕所,不管我是不是要洗澡,对方想什么时候打过来就什么时候打过来。我还没有做好说话的心理准备,就得回答对方突如其来的问话。这在通话的两个人都高兴的时候倒也无所谓,但是,通话的两个人的心情总是会有一定的落差,对方的心情沉重,我也得跟着沉重起来才合适。这简直就是一种暴力。把见面这种当然的程序省略掉,通过电话来交谈,就会造成这种后果。
我最终还是在红色公用电话旁边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我实在太累了,必须得坐下休息休息了。再说,那个人怎么可能把电话打到这里来呢?
我坐在长凳上,偷偷地瞥了那三个电话一眼。其中一个被人胡乱用马克笔写上了本机号码,一个男人正在用它跟人通话,好像谈得很愉快。
结束通话的时候,他好像说了一句“请多关照”,就把电话挂了。他挂上电话以后,手依然扶在听筒上,也许是想再打一个电话吧。就在这时,他扶着的电话响了。
我在精神上所受到的冲击是可想而知的。我的心脏简直就要从身体里蹦出去,我差点儿尖叫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忍住之后,我忽然想到,怎么能肯定这个电话就是打给我的呢?我想得太多了。那个男人丝毫没有犹豫,一下就摘下了听筒,也许这个男人的硬币用光了,就把这个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告诉了对方,对方给他打过来的吧。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让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那个男人竟然把红色公用电话的听筒向我递了过来。我站起来撒腿就跑,跑出百货商店很远以后,我才觉得挺对不起那个我根本不认识的递给我听筒的男人的。
新宿也没有能让我安宁的地方。我一边在街上闲逛,一边想,东京为什么有这么多公用电话呢?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为什么我走到哪儿电话就能追到哪儿?我怎么会碰上这么倒霉的事情呢?
我想喝一杯热咖啡。反正我也没有办法摆脱,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我走进一家三层楼的大咖啡馆。
一杯热咖啡刚喝完的时候,咖啡馆里的广播响了,是一个女服务员的声音。
“吉井优子小姐请到服务台!吉井优子小姐请到服务台!幸田先生的电话!”
我全身僵住了。但是,我忽然想起幸田是我每周三弹钢琴的六本木一个叫“希克斯培尼”的店的老板,就条件反射似的站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想到,幸田不可能知道我在这里。我太累了,从体力到精神,都疲劳到了极点。
“跑到新宿去啦?辛苦你啦!”还是那个低沉、阴险、可恶、让人感到恶心的声音。
我好像已经虚脱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方沉默着,听得见他咻咻的呼吸声。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只要是在东京,你跑到什么地方去我都能找到。我为什么要用幸田这个名字呢,那是因为怕你不接电话。我呀,是担心你的身体。”
这种黏糊糊的说话方式,让我想起小学时代那个讨厌的校长。
“你也许不知道吧,新宿那种地方,洗手间的门把手上都是梅毒病菌,你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呢?”
这个人太不正常了,肯定有病。
“快回家吧!回家以后呢,尽量少出门。星期二不是你的休息日吗?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就别到处乱跑啦!我说这些都是为了你。你就是为了你弟弟,也应该好好在家里待着嘛!”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三节(1)
现在,我该说说我弟弟守泰和我家乡的事情了。
守泰不是我的亲弟弟,比我小十岁,现在在东京念高中,跟我住在一起。我租的是两间一套的公寓,靠近大门的那一间弟弟住。
一般来说,弟弟跟姐姐一起住总会觉得憋闷,可是这孩子很特别,从来不感到憋闷。守泰小时候精神上受过刺激,有严重的语言障碍,所以进了位于青山的一所聋哑学校,离我租的公寓不太远。
我的老家在长野县。我还是很爱我的故乡的,但是,就算休假我也不想回去,因为我不喜欢我的继母。
我的亲生母亲在我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因病去世了。母亲的事我记得非常清楚,而且在回忆的过程中不断被美化,母亲在我的心目中是完美无缺的。
母亲死后两年,父亲再婚了。那时候我上初中二年级,刚进入青春期,这是个很难对付的年龄。如今长大了,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我常常把继母气得半死,现在都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我跟她根本就合不来,不管怎么努力也搞不好关系。
继母的脸圆圆的,面颊红红的,特别土气,可是父亲觉得她是个大美人。继母非常勤勉,是过去农村里最容易被接受的那种人。只要我跟继母发生冲突,不管是怎么引起的,父亲都要说是优子不好。那女人专门等着父亲骂我的时候站出来保护我,把胜者的位置占得稳稳的。
我利用父亲再婚时觉得对不起我和死去的母亲的心理,让他给我买了一架钢琴。我埋头学琴,尽量少跟继母打交道,后来趁着来东京上音乐学院,离开了那个令人抑郁的家。
现在和我住在一起的守泰是继母跟父亲结婚时带过来的孩子,当时还是个婴儿。从守泰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就可以了解继母的性格。我虽然跟一个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男孩生活在一起,但我从来就没有把守泰当做男人。
在成长过程中,守泰一直把我当成亲姐姐,也许现在他也把我当做亲姐姐。他是一个非常内向的少年,而且体弱多病,大概是遗传了他那病死的父亲的体质吧。不爱好任何体育运动,谁也不知道他整天在想什么。守泰喜欢信州①特产,喜欢看立原道造②的诗歌和堀辰雄的小说③。对了,他还曾经把一只猫装进布袋里扔到河里淹死。
守泰小时候跟我比较亲,什么事都跟我商量,不论我去哪儿,他都跟着我。我知道他这样做,他母亲心里很不痛快,就故意带着他到处去玩儿。有时候我问他,喜欢他妈妈还是喜欢我,让他感到特别为难。吭哧半天后他说喜欢我,于是我就高高兴兴地带着他去点心铺给他买一大堆点心。
点心铺战法很有效果。全家在一起的时候,守泰要是跟他母亲撒娇,我就不理他,反之他要是跟他母亲生气,我就给他买点心吃。一来二去,他跟他母亲都不怎么说话了。
但是,我的敌人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继母开始对我实行经济封锁。父亲被继母揪着脖领子,当然没有我的好果子吃。在继母的唆使下,父亲先是对我讲了一番大道理,然后宣布限制我的零花钱。那时候我悔恨交加,眼前一片黑暗,一个星期没跟父亲说话。在厨房里洗碗的继母故意把盘子饭碗弄得哗哗响,她是在用那声音宣告胜利。听着那声音,我恨得咬牙切齿。我直到现在都没忘记当时那悔恨交加的心情,父亲恐怕也一直认为那样做是为了教育我,让我做一个勤俭节约的好孩子。真不敢相信我有这样一个傻父亲!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三节(2)
我在信州度过的青春期,就埋在这样一些家庭闹剧里,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的回忆。所以我一度怀疑最近这些奇怪的电话是继母搞的鬼。不,不是一度怀疑,就是现在,我仍然在怀疑是继母雇人搞的鬼。
怀疑归怀疑,继母是不可能干这种事的。首先她没有那个脑子,就是有,她也会嫌麻烦,再说她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还有,她的儿子守泰是我在照顾,她给我捣乱,对她的儿子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作为一个母亲,她不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在东京,除了我以外,她找不到第二个人来照顾她那个非常内向又有严重语言障碍的儿子。找间房子让他独立生活,或者托付给一个根本不认识的房东,她是不会放心的。虽然她跟我的关系不太好,但当初决定送守泰来东京上学的时候,她还是勉勉强强同意了让守泰住在我这里。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儿子的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的。
那个追着我把电话打到新宿的那个星期二以后,我一直没有接到电话,总算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但是随着星期二的临近,我越来越感到恐惧。我已经摸到规律,只有星期二这天,路旁的电话才一个接一个地冲我吼叫。别的日子没有电话追着我。而且,每次都是从位于涩谷的法语学校回来,在原宿站下车以后。在涩谷那边的路上,在法语学校学习的时候,都没有电话追过我。我开始从这个规律中分析其中的奥妙。
又到星期二了。我在去法语学校的路上,走到涩谷的大街上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我害怕从原宿站到公寓的那段路。可是,想到弟弟守泰在家里等着我,我也不能不回家。能跟弟弟一起多待一会儿的日子,只有星期二这一天。
从原宿站下车以后,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出站的时候,看见右手侧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胆战心惊地从它旁边经过,但是它没响。
我没有勇气走上表参道大街,出站以后立刻打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到公寓门口。结果什么事都没发生。公寓管理人值班室前面有一个红色公用电话,我经过的时候它也没响。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守泰回来了。我做好晚饭,我们姐弟二人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平安无事。
又过了一个星期,还是平安无事。我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
星期二,我从原宿站出来以后没打车,选了一条离家最短的路,顺着表参道大街直接回家。也是平安无事。
我回到房间里,随便往沙发上一躺,等着守泰回家。守泰回来以后,我们做饭,吃饭,聊天,平安无事。
我的胆子越来越大。又到星期二了,我已经不觉得害怕,出站以后没有直接回家,进了一家时装店。
我正在看一件西服套装的时候,旁边的粉色公用电话响了,店员把听筒向我递过来。
“又开始在梅毒病菌泛滥的街上乱转了,是吧?你这个女人,怎么跟你说都没用,是吗?”还是那个令人厌恶的男人。
“你是我的保护人吗?我买件衣服总得进商店吧?”我对他说。
那男人还是发出那种令人恶心的怪笑,笑完了又咻咻地吸了几口气。“保护人?说得对!我就是你的保护人,你的守护神!我跟你是同体一心啊!我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永远跟你在一起。你睡在床上的时候,你洗澡的时候,我都和你在一起,总之我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只不过你察觉不到。我就跟你的影子一样,你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
听他这样说,过了一段平静日子的我又毛骨悚然起来。我的后背感到刺痒,不由得全身哆嗦了一下。
“遗憾的是,我现在只能通过电话跟你联系。你知道我有多么了解你吗?要不要我证明给你看?”男人开始纠缠不休,居然说到我今天穿了一条什么样的*,还说对了。
我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我的脑子非常乱,快步往家走。我走着走着心情放松了一些,于是就想试试如果我还要逛商店的话会怎么样。我来到一家经常光顾的蛋糕店,刚在门口站定,蛋糕店前面的红色公用电话就响了起来。我赶紧小跑着回家去。
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真傻,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到现在才明白呢?这些奇怪的电话,就是要我星期二尽早回家,不要在街上转悠,老老实实地回家待着。
什么理由我还没想到,但是,我上星期二和上上星期二没有逛商店,直接回家了,就什么事都没有。我只要稍微一逛商店,电话就打过来了。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呢?一到星期二电话就打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回到家我继续想:星期二让我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待着,到底是为什么呢?我在家里待着,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这时候,我听见守泰回来了。忽然,我心里产生了一个想法:难道是守泰捣的鬼?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四节
的确,守泰是有干这种事的动机的。那孩子很孤独,除了我以外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朋友,他肯定希望我星期二早早回家陪他。而且,只有守泰才有可能知道我穿什么*。
不过,这样说也很勉强。我从来没有穿着*在守泰面前待过。当然,他可以在我晾衣服的时候把我所有*的样式和颜色全记住,然后趁我不在家查看一下少了哪条,但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很喜欢买*,我的*多到连我自己都数不过来,他怎么能记住呢?
更主要的是,守泰有严重的语言障碍,不可能那么流利地讲话,而且声音也完全不同。电话里的声音有些嘶哑,完全是一个大人——一个中年人的声音。而且,如果是守泰的话,他是在哪里打的那些电话呢?
电话?那是电话吗?我真不敢相信那是电话。设想一下,如果想让一个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打给他的电话,那得是多么大的工程啊!首先要把所有的电话号码查到,记在本子上,还要写清楚哪个号码是哪个地方的。他要给我打电话的话,先要知道我已经走到哪儿了,然后查号码拨电话,也许他刚查到,我已经走过去了。
可是,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一定是谁在戏弄我,在欺负我,并且在戏弄我欺负我的过程中得到乐趣。只不过我想不出他用的是什么方法。
一边跟踪一边利用公用电话给我打电话?这种方法行不通。他看见我在哪里了,但他的附近不一定有公用电话。还有,他看得见我的时候,我也看得见他。我每次接电话时都看过周围,并没有发现过可疑的人。
怎么回事?难道是某种未知的邪恶势力?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矛头指向我呢?电话里的那个人曾经说过:我就是这座城市!
这么说,电话里的声音是都市之声?
总而言之,只要我星期二上完课的时候直接回家,不去逛商店,我就可以平静地度过那一天。明白了这一点,我多少有些安心——我不逛商店就是了。
又过了两个星期,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星期二,我照常去涩谷的法语学校,途中没有闲逛。回来的时候我的胸中突然冒出一股怒火:为什么非要听电话里的那个声音的命令?我也是个大人了,我有自由生活的权利!
其实,在此之前,我已经在下意识地反抗了。上星期六深夜,我结束了在六本木的“希克斯派尼”的工作以后,一个叫草壁的男人叫我上他的车,说是要送我回家,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被他送到家以后,我还请他进了我的房间。
草壁是医科大学的学生,非常有钱,经常光顾我打工的那家店。他身上的东西都是名牌。打火机,眼镜,手表,衣服,鞋子,这几样东西加起来轻轻松松超过两百万日元。他是个非常骄傲的人,而且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骄傲。
他那柔软的头发烫成波浪式,大眼睛,双眼皮,高鼻梁,薄嘴唇,长得很像一个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明星——名字我想不起来了。只要他一走进我打工的那家店,女孩子就会欢呼起来。
坐着他的美国进口的福特野马Mach1小轿车进入地下停车场的时候,我觉得他的车的引擎声音太大了,不由得担心惊动了别人。他伸出修长的手关掉引擎,转过头来轻轻地吻了我一下。我觉得他的动作很潇洒,让我感到几分钦佩。
“你都习惯这样了吧?”我问。
“那倒不是。”他说,“只有对漂亮女人我才会这么主动,就像这样……”他一边说一边凑了上来。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好像害怕烈火烧身似的,便赶紧推开车门下了车。我并不是讨厌他,只是不愿意在车里……我的脸和腿感觉到地下停车场的空气是凉爽的。
草壁是那种一天光喝酒就能喝掉五万十万的男人。对此我常想:钱这东西呀,总是有花的地方。
草壁的言谈举止很潇洒,也很有自信,我认为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男人。但是,我不想要他做我的男朋友。
我答应他到我家来可以说是别有用心的。他经常说他如何聪明,从上小学开始在班里就没有得过第二名。今天晚上我要借用一下他那聪明的脑子,让他帮我分析一下我最近接到的奇怪的电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守泰肯定已经睡熟了。我和草壁轻手轻脚地走进家里的客厅,坐在沙发上。我对他说,我有事情要跟他商量,然后就把最近那些不可思议的电话的事情说给他听,打算请他分析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但是,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很快活地笑了。“这还不明白,肯定是喜欢你的人干的,还用问吗?”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我没笑。关于这一点,我早就想到了。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打电话的人是通过什么手段跟踪我的?为什么我走到哪里他都能通过公用电话追上我?
我的心很快就冷了。草壁的温柔在我的眼里变成了粗暴,我对他那种令人感到多余的快活,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反感。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跟我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他离我是那么的遥远,这种距离感最终发展为生理上的厌恶。
这个从小就跟唐璜一样聪明的男人,只会处理表面化的跟他的利益相关的事情,而对真正的谜一样的事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他感兴趣的,只有我的身体。我是什么?
我一下了解了这个男人。对于他来说,女人的*只不过是满足他的征服欲的一个对象,就跟他背诵教科书,要在班里得第一名一样。
我没有给他拿啤酒或葡萄酒。他是开车来的,喝了酒他就有了在我家多待的借口。我默默地给他冲了一杯咖啡。
然后正如我预料到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喝酒还没喝够啊,在这儿看夜景真好啊,优子的钢琴弹得好棒啊——都是些装模作样的话。
他的话我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女人的心,一旦冷下去就再也热不起来了。我也不管他的心情如何,收拾杯子去厨房刷洗。他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肩膀,我很干脆地把他的手扒拉下去。他讨了个无趣,悻悻而去。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五节(1)
电话铃响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觉得好像是在梦中。得接电话,得接电话……我在心里这样想着,好像好几回拿起了听筒。
其实,我的电话没有放在床边,不起来是拿不到听筒的。我渐渐从睡梦中醒来,挣扎着下了床。我在黑暗中看了看夜光表,草壁走了还不到一个小时。
电话铃不停地响着,看来对方是打算不等到有人接电话坚决不挂断。
我突然清醒起来——这么晚来电话,是不是老家的父亲出什么事了?我赶紧拿起听筒,接连“喂”了好几声。我的嗓子沙哑,连我自己都听不出是自己的声音了。
电话那头沉默着。怎么不说话,已经挂了吗?不对,挂了的话,会有长音的。
听到那个咻咻的呼吸声的时候,我的感觉可以用“绝望”来形容。我浑身发冷,就像被塞进了冰库里,两个膝盖都哆嗦起来。
令人恶心的咻咻的呼吸声变成了喘息声,让我联想到男人肮脏的行为。
“带着男人回家了吧?”那男人说话时好像在呻吟,又好像在哭泣。
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刚起来,一时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子里一片混乱,差点儿歇斯底里地大发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电话挂断的。
我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残留在心里的只是一种难以言状的肮脏感。我认为电话还会打过来,于是把所有的靠垫、被子什么的全都捂在电话机上。
我再也睡不着了。那天夜里,电话好像没有再响。
但是,电话打到家里来了,最后一道防线被突破了。打那以后,我每天夜里都会受到那个男人的电话的骚扰。
电话基本上都是在我想关灯睡觉的时候打进来的。当然,我躺下来以后不久打进来的时候也有。我跟守泰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电话打进来。我曾经怀疑这件事跟守泰有关,看来守泰是清白的。
电话的内容也是逐步升级,说的那些话十分露骨,让人无法忍受。那个可恶的男人一说那些下流话,我就把电话挂断,但是他没有说够,还要打过来,如果我不接,他就不停地打,电话铃接连不断地响上好几个小时。
由于我常常在夜里接到去做模特儿的电话通知,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地把电话线拔掉或者不接电话。有段时间我豁出去了,假装外出旅行,就是不接电话,结果被他利用街上的红色公用电话截住。他威胁说,你是不是想叫你弟弟守泰吃点儿苦头啊?
本来很安宁的日常生活完全被打乱了。我每月花二十万日元经营的小城堡,已经不是我的避风港,而是车辆往来的闹市。
我每天晚上都在烟草味很浓的地方打工。除了要跟在同一个店里打工的其他女人冷战,还要硬着头皮接待那些每次都说着同样无聊的话的男人。头发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回到家里,又要在电话里听那个可恶的男人说他自己的性感带是哪里等等令人恶心的话。
我在想,都市生活到底是什么呢?它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在堪称奇迹的平衡上面建立起来的东西。我家的电话号码被一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知道了,仅此而已,我的生活就像一艘失去了舵手的航船,全都乱了套。
我的直觉告诉我,发生这一切的原因,就是这离开地面几十米的空中生活。人,要想有安定的生活,需要坚实的大地。在乡下,在家里的地板下面,至少有自己生活的地面。踏在土地上,才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可是在东京这个大都市里,我的地板下面是别人的生活,同时我也生活在别人的脚下。在距离我这套两居室很远的下面,确实有一块两居室大的土地,但是,在这块两居室大的土地上,重叠着十五户人家。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五节(2)
这想起来让人感到滑稽,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也让人觉得这是一种无所依赖的生活,简直就像生活在挂在半空的鸟笼里。以前,我觉得我的这套两居室的房间就是我的城堡,现在看来那是错觉。这只不过是一个鸟笼,我原来那宁静的生活,被人用一根与外部世界联系起来的电话线搅了个天翻地覆。
我睡不着的时候,总是这样胡思乱想。
由于连续数日睡不好觉,我的工作开始受到影响。我觉得有必要采取防卫手段了。
我先给电话局打电话。打电话之前我想到这也许就是人们传说的那种所谓从地狱打来的电话,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希望找到解决的办法。
我首先说了沿路的红色公用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说是找我的。电话局的人听了开始沉默,我意识到电话局接电话的人在怀疑我精神不正常,于是我赶紧用简单明了的话解释,说有一个流氓每天夜里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问能不能通过电话局找到对方,抓住他。
电话局的人说:“如果警察要求我们那样做,我们是可以做的;如果没有警察的要求,我们不能那样做。”
于是我给警察打电话。我没有再说沿路的红色公用电话接二连三地响起,说是找我的,以免警察也怀疑我是神经病。我直接说有流氓每天夜里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能不能通过电话局找到那个流氓,叫他不要再骚扰我。
警察说:“这个嘛,如果你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你有可能被杀死或者被伤害,而且给你打电话的那个男人正要到你那里去杀死你或者伤害你,我们是可以出动的,否则我们不能出动。而且,我们需要你提供确凿的证据。”
证据?我不明白警察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是在向警察求助啊!
“你也许以为我们能够帮助你,但是你知道吗,像你受到的这种程度的所谓骚扰太多了,多得数不胜数。如果我们碰到这样的情况都出动的话,那得需要多少警察呀?我们忙不过来呀!”
我呆住了。我被坏人骚扰到这种程度,警察竟然说根本不值得他们出动!
怎么?这种事情多得不得了?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大都市里每天都在大量发生?东京这个城市,在我眼里立刻变成了一座奇怪而又恐怖的城市。在这座城市里,这种程度的骚扰根本构不成犯罪!
骚扰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了。不单单是夜里,早晨、中午随时都会打来。每次接电话的时候,我总是在心里对自己说,这回应该是有关工作的电话吧,结果每次接电话都非常后悔。我痛感像我这样的自由职业者的生活对于电话的依赖性太强了。
骚扰电话的内容也越来越危险。现在他不单单说一些露骨的下流语言,甚至威胁说,我再瞒着他把别的男人带回家来,他就要采取惩罚行动。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处于危险的境地,便开始想,这应该属于警察说过的可以出动的情况了吧?
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我忽然想起警察说过的“证据”这个词。对了,录音!我怎么这么傻,到现在才想起来!我没有录音机,正琢磨着是找谁借一台还是买一台的时候,事态朝着令人绝望的方向发展了。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六节(1)
“喂!刮台风的那个晚上,你没回家吧?住哪儿了?干什么下流的勾当没有?你手拍胸膛好好给我想想!”
骚扰电话里的声音显得越来越粗暴,听那口气,简直就是一个严厉的父亲。而且他还不是随便说说,好像从心里相信他就是我的父亲。
我看了看表,已经半夜十二点多了。我刚下班回到家,累得要命,正想早点儿上床睡觉呢。我忍无可忍,积压了多日的怒火一下子爆发出来。
“说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父亲对女儿说话的口吻跟我说话?刮台风那天我回不了家,住在朋友家了,怎么了?就算是没住在朋友家又怎么了?这是我的自由!用不着你在这里多管闲事!你再打来这种奇怪的电话,我可要报警了!”
也许是一时被我的气势震住了,对方沉默了好一阵。终于,电话里的男人又摆出一副父亲对女儿表示担忧而遭到了女儿反抗的姿态,说:“你不会那样做的吧……”
他的声音里阴险的成分增加了,低沉而沙哑,由于感情亢奋带着颤音,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遍。
“你不会那样做的吧……”
男人的语气让我想起气愤至极的父亲。
“我这么为你担心,你就这样对待我吗?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你不觉得太过分了吗?我这么为你担心……你太……太过分了……”说到最后,男人竟然带着哭腔。
守泰大概听见了我大声说话,担心地过来看我。我给他使了个眼色,叫他不必担心,然后朝窗户那边努努嘴,示意他把窗帘拉好。守泰走过去,把窗帘拉得严严的,然后转过身来,背靠窗帘站着,继续担心地看着我。
“我弟弟被吵醒了,他很替我担心,我要挂了。”我说。
“等等!你要是心疼你弟弟呢,就好好听我说。我和你已经被一根剪不断的红线拴在一起了,我和你是一心同体。我们在精神上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剩下的就是肉体的结合啦!”
我吓得头发倒竖,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我来告诉你我们结合得是如何紧密吧!我了解你的一切!就算你看不见我,我也看得见你。我先猜猜你穿的什么衣服,好不好?这个嘛……”
男人拉长声音,好像思考了一阵之后,接着说:“咖啡色的西装……裙子嘛……同样颜色的裙子……还有……黑衬衫……红腰带……”
我大吃一惊,他全说对了。我环视四周,窗帘拉得严严的。难道他在我的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
“你一边打电话,一边在摆弄连接听筒和电话的蛇簧形连线,用的是左手。电话机嘛……阿伊波里牌的吧……”
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不由自主地倒在了沙发上。
“你现在坐在沙发上了!”
我跳了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了屋子中央。
“用不着那么大惊小怪的,站起来干什么?你看,又开始往阳台那边走了……沉住气,别那么一惊一乍的,对皮肤不好喔!”
简直让人无法相信。我再次环视房间四周的每一个角落。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你的房间里安装了摄像头?用不着那玩意儿!我对你可以说是了如指掌了吧?这就叫一心同体,你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
我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失败感充满全身。
这时候,电话里又传来以前经常听到的那种咻咻的喘气声。“我已经忍不住啦!你……没有男人也挺难受的吧?今夜就是我们的初夜,我这就过去!”
我浑身哆嗦着,低声尖叫起来:“别过来!”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六节(2)
男人低声奸笑。
“不行!我弟弟在家呢!别过来!我要报警了!”
“随你的便!”男人满不在乎地说。
“你等着!”我伸手把电话挂断,立刻拨了一一○报警电话。
“你好,这里是一一○报警电话。”警察说话的声音慢吞吞的,有些奇怪。
“喂!您是一一○吗?我最近一直被一个流氓纠缠,他总是把电话打到我家里来骚扰我,现在他在电话里说要到我家里来……他是一个流氓,所以……喂?喂?”
“哎哟,这可不得了啊。”警察的声音还是慢吞吞的,一点儿都不着急,接下来的话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你早点儿睡觉怎么样?实在睡不着就喝杯酒。”
警察到底在说些什么呀!我急了。“我不是在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真有流氓要到我家里来!”
“什么人要来?火星人吧?”警察还没把话说完,就嗤嗤地笑了,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是我,是我呀!你这个人哪,不懂电话。只要我不挂电话,你的电话是打不到警察那里去的,不管你拨什么号码,都会接到我这里来。你让你弟弟回到他的房间里去,叫他把门插好,别伤着他。你呢,等着我,我马上就到!”
恐惧感使我两脚发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得赶快想办法,那个流氓马上就要到我家里来了!
我把听筒贴在耳朵上,那个流氓还没有挂断电话。不管怎么说,家里的电话不能用了,得用别的电话报警。得赶快报警!得赶快报警!
“守泰,回你的房间去!”我冲守泰叫了一声。
用哪儿的电话呢?哪儿的电话可以借用一下呢……
我忽然想起一层的物业管理室里有电话,赶紧向家门口跑过去。在我的手抓住门把手的那一瞬间,我犹豫了。出去找电话报警,还不如插好门在家里待着,这样的话,至少那个流氓进不来。
但是,这样下去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求救了,只能一直被憋在家里。还有阳台,阳台也很危险。那个流氓可以利用一根绳子,从楼顶滑到阳台闯进我家里来。阳台的窗户插好了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我吓得手在发抖,眼泪也流出来了。我想到阳台那边去,看看窗户插好了没有,但迟迟下不了决心。没有时间了,那个流氓正朝我家走呢!
不能犹豫了,得赶快去物业管理室打电话报警,晚了就麻烦了,越犹豫就越……
可是,要是在楼道里碰上那个流氓怎么办?说不定他已经进了这座公寓,就在楼道里呢!可是……可是这样下去……
我觉得那是一个神通广大的流氓,他怎么也能进到我家里来,所以我必须出去求救。不能不下决心了!拿出勇气来!万一碰上了,大声呼救的话,总会有人帮助我的。
我不顾一切地打开门锁,推门就要出去。奇怪,门怎么推不开?不管我怎么用力推,门纹丝不动。
我坠入了恐惧的深渊。
我转动门把手,用身体撞门,可是,门还是推不开。我吓得尖叫起来。这回我恐怕要被堵在家里了,如果冲不出去,我就无法得救了。我急得用双手拼命砸门,然后憋足了力气,打算再用身体撞门。
突然,门开了。我想也没想就要往外跑,但是,我没能跑出去。我的身体撞上了一个人的胸部。从门外进来一个黑影。我尖叫起来,遗憾的是声音小得可怜,几乎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极度的恐惧使我发不出声音来。紧接着,在我的耳边响起了在电话里听到过的那种咻咻的喘息声。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七节(1)
男人把我推进来,把门关上,在门厅里把我强暴了。
我不觉得那是一个人。一想起那件事我就恶心得要发疯。那男人好像一只刚从水里爬上来的软体动物,他的身体软塌塌的,浑身都是冰冷的汗水。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脸是什么样子。我拼命地回想,那好像是一张从来没有见过的非常奇怪的脸,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歪歪斜斜的。过了很久,我才意识到那男人在头上套着长筒袜,所以眼睛鼻子嘴巴都是歪的。
我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咻咻的喘息声,一刻都不能停止。
我还记得,当时,在我的头附近,我看见了守泰的鞋,我觉得奇怪。紧接着,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我看见大门慢慢地开了,守泰正在门缝里呆呆地看着我。
守泰?!跑到外面去了?待在那里太危险了!
由于发生了我被强暴的事件,模特儿的工作不得不放弃了。我今年二十五岁,本来一直在朝着成为一名超级模特儿的方向努力,就是成不了超级模特儿,这个工作我也想再干上一年两年的。可是,我干不了了。我被强暴的时候脸被擦伤,虽然不是特别严重,属于那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消失的轻伤,但至少需要两个月以上。
在这种时候,休息两个月,就等于我的模特儿生涯的结束。不过,我并不为此感到懊悔。
我并没有热衷于模特儿这一行。理由有很多,比如说,我害怕干这一行干到极盛的时候,会有更低级的工作落到我头上;再比如说,我得有足够开上两三个时装店的衣服以及大量的首饰,这样的话即使能够得到可观的演出费也会入不敷出。
更要命的是我现在的生活非常没有规律,而且也没有办法改变这种毫无规律的生活,所以我十分清楚我并不适合当一名真正的模特儿。当模特儿应该早睡早起,还要用井水洗冷水浴。要想当一名超级模特儿,还要过一种坚忍的、禁欲主义的生活。可我呢,每天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弹钢琴一直到深夜。
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女人,在最美好的时期就这样结束自己的模特儿生涯,我还是感到有些悲伤的。模特儿这工作,对于我来说就像高价的首饰,就这样扔了它我也有几分不甘心。即便结束我的模特儿生涯,也应该选择一种更好的方式。
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没有什么大问题。我松了一口气,决定在家休息两天,忘掉最近发生过的事情,勇敢地生活下去。我怎么能就此被打倒呢?但是,好几天过去了,我还是爬不起来,这才意识到这件事对我精神上的打击还是很大的。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认识到,不管我愿不愿意承认,这件事对我的伤害非常大。
我发现我说不出话来了。确切地说,我想说什么的时候,心里急得要命,却说不出来。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太大了,本来可以流利地说话的我,说起话来结结巴巴的。
开始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时的现象,医生也是这么说的。但是,我害怕从此以后,我想说的话永远被堵在喉咙口,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一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坠入无底深渊的恐惧感,心急火燎的,乱摔东西。
突然,真的很突然,我想起了守泰。
我觉得人是一种很不通情理的动物。只要不幸的事情不降临到自己头上,就不能理解别人遭到的不幸。我说不出话来,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由此我想起了守泰的语言障碍是怎样引起的。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七节(2)
我早就忘记了。我觉得那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守泰来说可不是什么小事,他时时刻刻都没有忘记过,而且他一直认为我这个当姐姐的从来都在蔑视他。
“难道是——”我想。
刚想了一个开头,我就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我再次怀疑,再次否定,如是反复多次,最后,我终于忍不住把守泰叫到身边。
“守泰,难道真是你吗?”我到底说出了这句话。
我被强暴之后,那个男人爬起来就走了。我恍恍惚惚地坐在门厅里,看见守泰从外面进来了。开始我没认出是他,吓得尖叫起来。看清楚是守泰以后,我赶紧把衣服整理了一下,不过,他肯定一眼就能看出发生了什么。
守泰盯着我。“姐……姐姐……”他结巴得更厉害了,想说的话说不出来,好不容易才说出“对……对……不起”几个字。
当时,我认为他是因为没能保护我而感到内疚。但是……
坐在我身边的守泰失声痛哭,结结巴巴地说了无数次“对不起”,哽咽着半天平静不下来。
“守泰,你哭什么呀?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
我心里乱得很。不理解,好奇,好久没有过的姐姐对弟弟的关怀,焦躁不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使我的大脑变得非常混乱。漫无边际的猜想,片段地在脑海里浮现。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等着守泰开口说话。
守泰吭吭唧唧地过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开始说话了。弟弟的话结结巴巴,发音也不准确,颠三倒四、意思不明的地方也很多,但我还是听懂了。弟弟所说的这一切,让我感到震惊。以下这些是我归纳的弟弟跟我谈话的内容。
守泰一直尊敬和爱慕我这个异母异父的姐姐。我们在形式上是姐弟关系,弟弟所说的爱慕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我作为一个女人并不能完全理解。特别是那件事发生以后,我更不能理解了。所谓那件事,就是我非常不幸地偶然目睹了弟弟*。
那是我上大学四年级暑假期间的事。那时候守泰上初中一年级。一天,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在家里晾衣服的地方看见守泰站在晾着我的内衣的晾衣杆前面,用手握着他下身那个还算不上大人的东西在*。当时我是去收那些已经晾干的衣物的。我收起一张床单以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守泰吓得慌作一团,随后在慌乱之中结束了*。
我不了解男人的生理,可我知道男人的*比女人强烈,而且很难自我控制。那时虽然我感到不愉快,但是,我并没有追究他的事情。我觉得他还是个孩子,跟那些纵欲成性、狡猾阴险的坏男人是不一样的。
不过,守泰因此受到了强烈的精神刺激。对于他来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性*,结果却落得一个被姐姐看见的悲惨结果。他受到的打击是难以想象的。
我现在可以这样理解,可是在当时,我只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不去想这件事情。所以,那件事发生以后不久,弟弟出现了语言障碍的时候,我虽然模糊地意识到了原因是什么,但还是采取了暧昧的态度。
守泰的心理出现异常,分明是因为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在我这个姐姐面前,自卑情结在他的心里深深扎下了根。我是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的。
守泰认为他自己是不可救药的,是肮脏的,跟纯洁的姐姐之间存在一条巨大的鸿沟。那件事以后,他一直认为我这个骄傲而自信的姐姐看不起他,从而陷入深深的苦恼,而且陷入多年不能自拔。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着用什么方法才能填满这条巨大的鸿沟。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七节(3)
守泰的做法太不像个男人了。他偏执地认为,我的骄傲和自信来自我的性洁癖,只要把美丽而骄傲的我玷污了,他跟我就平等了,就可以恢复小时候那种亲密的姐弟关系了。这是多么愚蠢的想法啊!为什么这么一个年轻的男子会这样看待女人呢?我并不认为守泰与我之间存在着什么非填平不可的鸿沟啊!
当然,他的想法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来到东京青山聋哑学校,认识了学校经营者的儿子以后,一步步形成的。学校经营者的儿子是个品行不良、具有变态心理的男人,见过我之后对我起了邪念。守泰跟他一起制定了一个玷污我的身子的计划。
那个男人名义上是个插图画家,同时协助父亲经营学校,实际上整天游手好闲。最近一个时期,他接手了一项为关于原宿的一本书画地图插页的工作,所以把原宿地区的公用电话号码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打着画地图插页的旗号,不仅调查了所有设在店铺里的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就连路边的红色公用电话的号码也都一一调查了。然后,他在他的房间里制作了一张巨大的原宿地区的地图,在上面标明所有公用电话的位置和号码,然后在他的房间窗前支起一架高倍望远镜,寻找他的猎物——我。
每星期二下午,我从法语学校回来,总是躺在沙发里,把脚丫子架在茶几上喝红葡萄酒,而阳台那一面的窗帘从来不拉上,那个男人就一直用望远镜看我,以满足他的变态心理。
如果我星期二下午回家晚了,他就会变得焦躁不安,于是就跟守泰合伙,琢磨出一个促使我老老实实地早早回家的方法。
那个方法很简单。守泰负责跟踪我,然后用哑语向站在望远镜后面的男人汇报我所在的位置。只要守泰在他的望远镜视界之内,男人就可以知道我在哪里。现在回想起来,我在表参道大街接到的电话占大多数,因为他能通过望远镜看到我。他身边有两个电话,可以随时让我附近的红色公用电话响铃。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我在新宿的百货商店的时候,电话也能追过来呢?那个男人的望远镜还能穿过林立的高楼大厦,看到我在新宿逛商店,或者看到守泰打哑语吗?
守泰告诉我,在新宿的百货商店的那个电话是他亲自打的。守泰上街的时候总是带着看歌剧专用的望远镜,他看到了我身边那个公用电话上用马克笔胡乱写着的本机号码,于是就利用别的公用电话拨了那个号码。那个电话我没有接,所以我不知道那是守泰打的。就算当时我接了,只要守泰不说话,我也会认为是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打的。
在新宿的咖啡馆里接到的那个电话,是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接到了守泰的报告以后打过来的。守泰希望姐姐每星期二下午早点儿回家,所以竭尽全力协助那个男人。
守泰在原宿的大街上利用哑语向男人报告的情况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但是给了我一种行踪完全被人掌握了的印象,因为守泰哪次报告不准确,我是不知道的。其实,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拨过很多失败的电话,只不过我不知道。
拉上窗帘以后,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怎么会知道我在干什么呢?原来,守泰把窗帘拉上以后,背靠窗帘站着,在身后把手从两块窗帘之间伸出去打哑语。男人通过望远镜一边看守泰的哑语一边给我打电话。
我被男人强暴的那天晚上,是守泰在外面推着门不让我出去。我终于什么都明白了。
第二部分 都市之声 都市之声 第七节(4)
我从守泰那里知道了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的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但是,我不能去司法机关告他,因为我弟弟是共犯。不过,我应该能够制止他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我。
听完了守泰的坦白,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用颤抖的手指拨了守泰告诉我的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的电话号码。我需要尽快了结这件事,心理疗伤是需要时间的。
“喂?”电话那头是那个我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声音。
“知道我是谁吧?”我冷静地说,“我弟弟把一切都告诉我了,警察马上就会去抓你!”
男人吓得好长时间没说话。
我觉得解气,心情稍稍舒畅了一点。“吓唬你呢!这次我饶了你,只有这一次!没办法,我弟弟跟你是共犯。但是,以后你再打骚扰电话,再耍流氓,我决不放过你,我一定去报警!听清楚了没有?你要保证以后不再骚扰我,也不准欺负我弟弟!”
电话那头,还是那种令人恶心的喘息声。过了一会儿,男人恬不知耻地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保证。东京嘛,女人有的是!不过,我真舍不得你……”
男人的声音里包含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感情,我再次气得浑身发抖。那是一种轻蔑的、嘲笑的口吻,哭泣声中似乎还有哀求。这种不要脸的男人居然跟我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上,我到死都会想不通!
“我……真的舍不得你呀……”男人把这句令人恶心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非常非常爱你……”
听到爱情的表白,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任何感动。
“算了算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已经够让我满足的了……”男人说完,发出一阵卑鄙的厚颜无耻的窃笑。
我摔掉话筒,嘴唇气得发抖。屈辱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流过脸颊,滴到裙子上,发出噗噗的声响。我一边哭,一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的眼泪绝对不是因为那个心理变态的男人而流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总算有力气看看身边的守泰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我以后还能跟这个弟弟一起生活下去吗?但我马上认识到这种想法是自私的,我感到羞愧。
弟弟因为数年前的那件事,产生了严重的语言障碍,连正常生活都不能过,然后就是走上极端,干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这是恶性循环。
我有些意外地认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够拯救弟弟,这个人就是我!经历了这么大的风波,我才认识到这一点。如果我不管他了,他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我应该更早地认识到这一点才对。
信州时代的我,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姐姐。现在,垂头丧气地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弟弟,跟我虽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弟弟。
弟弟心灵上的创伤太深了,我说些什么才能抚平他心灵的伤痕呢?我想来想去,觉得现在正是尽一个姐姐的责任的时候。我得向他传达一种信息,告诉他我是个好姐姐!这种愿望越来越强烈,我终于开口说话了。
“守泰!”我叫着弟弟的名字。
弟弟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了。
“姐姐我呀……”我开始说我要说的话了,“姐姐呀,在老家的时候,姐姐也……”
我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为了说出下面的话,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鼓足了勇气,能感觉到全身的血液涌到了脸上。
“姐姐也干过守泰干过的那种事……”
守泰再次抬起头来,好像一时没有理解我的话的意思,愣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他会心地笑了,走过来投入了我的怀抱。